返回第三回(上)(1 / 2)天马行歌首页

当今坐兴庆宫金銮殿的天子李隆基风流倜傥,无所不能。除美色、羯鼓、温泉、音舞、百戏外,鸡年诞生的他居然也酷爱斗鸡,故此长安人也都以斗鸡为风潮,无论家境殷实还是匮乏。殷实的以斗鸡为乐,挥霍财富匮乏的以斗鸡为骰,赚取补贴。所以,无怪乎八月中秋后的这个清晨,无数长安人豢养的斗鸡为周而复始的曙色所催醒,一只只引吭高歌,经久不息……自然,斗鸡是公鸡,故而京城的黎明总有那么一股子滑稽突梯的阳刚之气。

此起彼伏的斗鸡报晓声中,秦基业在一间风雨剥蚀的烂屋里醒来,身边既没女人,亦乏儿女,有的只是蓬牖茅椽绳床瓦灶,有的只是墙上悬挂着被其当作赏玩之物的十八般兵器:弓,弩,枪,刀,剑,矛,盾,斧,钺,戟,鞭,简,撾,殳,叉,杷,索至于第十八样之所以没在墙上挂着,那是因为该兵器无形胜过有形,其实是唤作白打的赤手与空拳。

秦基业的住所不在城里而在郭内,位于南城郭之间的黎庶聚集区,是因为近日办秘事所需而临时税居的。此刻此刻,他既然为雄鸡报晓声所催醒,便立刻起身一跃下地,到户外就着前些日子积蓄在陶缸里的雨水盥洗一番,就背上褡裢,外出办秘事去了。说真的,昨夜告辞刘韬光,他径直回家蒙头大睡,这些天累得身上都快没骨头似的。然而时不我待,秘事得加快弄停当了,也好尽快上路。

秦基业抵达国子监,通过给小钱收买的门子,来到松柏森森的后廊,往贵重而著名的大石碑上啐几口唾沫,再将大幅宣纸整整齐齐敷贴上去,然后打开墨盒,把拳头状的棉包蘸个饱透,等多余的墨汁滴淌干了,开始从上到下、由右至左拓着。渐渐,洁白的宣纸变成黑白两色,蜿蜒的图案显现出来。

拓的是皇舆图。这块硕大的石碑是前朝隋文帝杨坚下令镌刻并竖立的,是他统治疆域的全胜图,详细记录各方道路、河流、关隘、形胜和风物等等,对从戎的将军与远行的商人极有裨益。民间传说,皇舆图中藏着隋朝龙脉遗留的宝藏,也曾因此吸引过一批能人志士埋头钻研、踏破铁鞋。许多人穷尽一生一无所获,因此这个传说,也就真的变成传说,更演变出不同版本的传说。唐朝版图基本就是隋朝版图,历朝皇帝自然也十分看重这块石碑,特地从杨氏宗庙挪移到李氏太学,以便让饱读诗书的儒生仰观星河灿烂、俯视皇舆苍茫,在折服于李唐功业之余,养成心有天下、造福万民的全局观。

要带几个纨绔子弟去江南了,秦基业拓到这幅全胜图,心里踏实了许多。一连拓了多份,他收了工,谢过紧张望风的门子离开国子监,去附近一家从安西都护府来的胡人开设的食铺,特意要了一盏味道醇厚的羊肉羹,索了几个素胡饼,狼吞虎咽吃完,一抹嘴,又去其他处所了。

他在生药铺合了十几味成药。是根据的是孙真人,也即是孙思邈的备急千金要方中开列的远行必用的药目,计有熟艾、备急丸、辟鬼丸、生肌药、甘湿药、疔肿药、金创药,此外,还有专门对付毒蛇、蜂蝎等厉害爬虫叮咬的药物。江南虽好,可并未全部开垦,瘴气之类的疫病委实可怕,预先带足合适的药丸势在必行。

之后,秦基业又去一趟某木器坊做监工。正在打造去江南的几乘车辆,有盖有门,能坐能睡,其实就是古时内壁涂桐油以防雨水浸漏的油壁车。将子弟托付给秦基业的谢封大人为保密起见,不准动用宅邸里的车马,下令秘密打造。马也早已预先买好了,暂且养在长安近郊的庄户人家,都是西域弄来的汗血马,当年突厥处罗可汉部千里迢迢进贡给“天可汗”太宗皇帝的天马后代,跋山涉水、日行百里不在话下。

赶在天黑之前,秦基业探望四个武艺卓绝的“曳落河”,即突厥所说的“壮士”。

四个曳落河幼年生活于多年干旱、匪兵劫掠河西地区。四兄弟家中常年绝粒,丁口不剩,只好带着惟一的幼妹出外谋生。一次,四人欲意袭击一支经过的马队。马队有上百匹骏马,却只有十个转运者。正当开始偷袭之际,不料一匹幼年骏马失控逃逸,眼看冲着四兄弟的幼妹奔来,而那个小姑娘也呆住了脚步。千钧一发之际,鸣镝声起,那匹能卖上好价钱的幼年骏马正中眼窝,扑倒身死。于是偷袭者效忠于射箭者,在寄存好幼妹之后,跟随恩人秦基业贩马于撒落磊磊白骨的西路东道。

此次绝密营生,秦基业自然不会忘却四个好兄弟。两个月前,四人已与精挑细择的马儿一道寄养在郊外某庄户人家,白日习武,黑夜将息。为方便和保密起见,本名冗长且难叫的四人给起了周穆王骏马的名字:老大绝地,老二超影,老三逾辉,老四腾雾。

到院墙下,秦基业便听见一片喊杀声。推门一看,曳落河们果然正在纵马厮杀。见了秦基业,一个个迫不及待跳下马来问询何时南下。秦基业说:

“就快了吧,兄弟们再耐心等些时日。”

四人未免失望,颇有些不耐烦。秦基业却正色说:

“我也巴不得这就上路。不过此番去江左,山高路远,盗匪出没,虎狼横行,难免遇见种种意外,望四位兄弟做足准备。我许你们富贵,更要保你们周全。”

“我等日日如此,武艺自然精进不少,大哥敢不敢与俺们略一切磋?”绝地交替抛掷着手中的短刃对秦基业高声说道。

秦基业未及答复,绝地手中的双刀飞走了,而秦基业猛然感觉到后颈一凉,似有一阵疾风袭来,伴随以叮铃铃的声响。

“不是绝地,绝地还在原处!”

秦基业刚歪头避过一枚短刃,第二枚又从背后同一方向直冲而来。他不屑转身,一动不动,却在短刃即将触到身体一刹那猛然移步,于是短刃戳空了。但秦基业并未看见出招的是何人,只见四个曳落河一个不缺,都在喝彩。

而妩媚动人的笑声从侧面传来:“大哥好生厉害,竟能不动如山又动如脱兔!”

秦基业转头一看,只见侧屋里走出一个蒙着轻纱、眉眼深邃的胡姬。此女着一身金色的衣裳,脚踝和手腕系着密密麻麻的小金铃,而那两枚短刃,则分挂在系腰的丝缎两端。

隔着面纱,秦基业有些恍惚。如此美艳的浅笑,令一个他多年不曾叫过的亲切名字脱口而出:

“洛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