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无玉转过身，目光炯炯地看着颜奴。　　　　颜奴走上前拉住他的胳膊：“无玉。”　　　　薛无玉的眼睑狠狠一颤，眼波沉沉，像是有无尽的温柔和胆怯，却被坚硬的寒冰包裹着。　　　　她从未唤过他的名字。　　　　薛无玉有些艰难地低头避开她的视线，唇角泛起一个苍白的笑。　　　　“你每日伺候我，很累吧，现在好了，皇上……”　　　　“颜奴喜欢伺候厂督大人。”颜奴定定看着他。　　　　她清楚地、一字一句道：“我从没忘记过，我是个亡国奴。我期待的，也只是有个容身之所，让我不至于继续颠沛流离，其他的，都与我无关。”　　　　“而这个容身之所，是厂督大人你给我的，不管再过多少年，我都不会贪恋除了你以外的人。”　　　　薛无玉愣愣看着她，过了很久，才摇摇头：“不……他能给你的，除了安身之所，还有很多你想都想不到的荣华，而我什么也给不了你，只能让你一直委身于人罢了。”　　　　他的表情十分痛苦，颜奴却笑了：“厂督大人，就算他能给我再多，我的心也已经系在了你身上。我跟他在一起，也只是想让你开心，想让你早点得到你想要的。”　　　　薛无玉难以置信地瞪大眼，两人目光交汇处，似电光，似烈火，他几乎是站不稳脚，不受控制般后退了几步，跌坐在椅子上。　　　　“为什么……”　　　　颜奴上前，坐在他身侧，有些羞涩地看着他：“颜奴也不知道……可如果非要说的话，颜奴觉得厂督大人比皇上更英俊，颜奴一见，便有些不可自拔了……”　　　　薛无玉心头火烧火燎起来，他再也忍不住，一把将颜奴拥在怀中，颤抖地低低唤着：“颜奴，颜奴……”　　　　颜奴的目光越过他的肩膀，投向他身后的黑暗：“你我都被这不公的命运狠狠折磨过，无玉，你应该懂我的……我希望你懂我……”　　　　“颜奴……”　　　　“不管你要我做什么，我都不怕，因为遇到你之前那段流离失所的岁月，已经是我生命中黑暗的极限了，以后不管再经历什么，我都不会怕的。”　　　　薛无玉的心剧烈地震动了，他将颜奴抱得更紧，大口地喘息着。　　　　良久，他才依依不舍地放开她：“有件事，我要告诉你。害辽国亡国的，是当朝太后殷氏。”　　　　颜奴垂下眼，咬紧牙道：“这个我知道，在逃来燕国的路上就听说了。”　　　　薛无玉伸手抚摸她的脸，却发现她的脸一片潮湿，他轻叹一声，放轻了声音道：“你我竟连敌人都相同。”　　　　夜渐深，没有掌灯的屋内越发黑暗，薛无玉心中对颜奴的怜惜之情也更浓了，这个女人，明明已经满脸是泪，却硬生生地忍着，不发出一丝哭声，多么令人心疼。　　　　“等我拥有了这个天下，”他的声音低沉如魔，“凡我有的，你都会有。”　　　　转眼到了十月。　　　　燕国有个传统，每年十月，皇帝都要去往京郊的静安寺斋戒半月，为国祝祷。期间如无特殊缘由，皇帝不得出寺，一应朝事都须在静安寺中处理，大臣们奏禀之事均需写成奏折，由内阁大臣入静安寺转呈皇帝批阅。　　　　十月初九，太后摆驾静安寺，凌月兮随行。　　　　静安寺是京郊最大的一座寺院，至今已建寺三百多年了，太后此行，是以后宫女子之首的身份，祈求佛祖保佑大燕风调雨顺、国祚昌隆。　　　　凌月兮却认为，太后此去，不仅是为了拜佛，也是为了查看安九岳在寺中斋戒祝祷的情况，毕竟安九岳还年少，若真在这百年古寺中犯了错，可不是闹着玩的。　　　　凤驾所经之处，百姓们无不叩首跪拜，也有好奇的人偷偷抬眼打量。太后乘坐的是难得一见的十六抬高轿，前后左右各有四名身强力壮的侍卫抬轿，观之便觉威严无比，可也有人悄悄发问：“为何太后的轿子看上去如此朴素？难道不应该是绣满金凤、栩栩如生吗？”　　　　“嗨，你懂什么？太后娘娘向来是崇尚节俭的。如今宫中尚无皇后，太后娘娘乃是天下最尊贵的女人，她都节俭，那天下人谁还敢铺张浪费？”　　　　一旁有人不赞同：“不敢铺张浪费？这位兄台，看你也是京城人，难道京中浪费奢靡的人还少么？我看啊，太后之所以乘坐这轿子，是为了体现对佛祖的敬重……”　　　　你一言我一语的窃窃议论声不断传入凌月兮的耳朵，她却仿若未闻，目光警惕地四处扫视着。　　　　“看到了吗？那就是殷氏的凤驾。”一家酒楼的窗前，薛无玉站在颜奴身旁，俯视着即将经过的长长队伍。　　　　颜奴双目猩红，若灼灼目光能伤人，恐怕整条队伍都已化成灰烬，薛无玉侧首看向她，不由得一愣，还未及反应，身旁的人已经带着杀气跃下了楼。　　　　凌月兮立即察觉，飞身挡在太后驾前，抽出腰间长刀与颜奴搏斗起来，整个护卫队的侍卫也立刻形成阵型，将凤驾护得密不透风，显然是习惯了这种场面。　　　　凌月兮见太后身旁已形成层层防护，略略放下心，专心抵挡眼前的女子，刀光剑影间，她看清了女子的脸，不由得大吃一惊——竺颜公主！　　　　竺颜……怎么会是她！　　　　颜奴正是安陆离曾经的“未婚妻”耶律竺颜。当日耶律勋被刺杀，辽宫大乱，竺颜在极度的惊恸中飞快醒悟，更大的惨剧还在后面等着，若是不趁乱逃离，恐怕连她都会成为刀下鬼。　　　　她咬紧牙关告诉自己，竺颜，你不能死，你还有大仇要报，你要活着。　　　　竺颜虽是公主，却自小由耶律勋亲自传授武艺，是以未费太大气力便从宫中逃出。她发现京中已然大乱，所有王公贵族悉数出动，敏感的她嗅出了夺.权的味道，明白自己不能再待在京城，那样只会沦为被人利用的工具，便义无反顾地逃出了临潢。　　　　她万没想到的是，在逃出京城后的那段日子里，燕军的铁蹄踏破了长峪关，整个辽国被冲击得七零八落，临潢彻底被攻陷了。　　　　竺颜这才明白，那场针对自己父皇的暗杀，根本就是燕国的一场阴谋。她想起不久之前父皇决定发兵燕国时那信心十足、意气风发的模样，心便如同被撕裂一般。是燕国的统治者害她国破家亡，是他们害得她失去了父皇、失去了公主身份，这个仇，她非报不可！　　　　再后来，她混入了燕国，却一时不察被人贩子拐卖，误打误撞被送到了东厂的“豹房”，在绝境中，她忽然有了一个念头，这个疯狂的念头令她整个人都亢奋起来，为了实现心中的复仇大计，她义无反顾地踏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路。　　　　眼看着竺颜杀红了眼，凌月兮也加快了刀速，她意识到，眼前的女子是拼了命来复仇的，要是此次没有抓到她，她必定还会再来，且眼下这么一闹，有心人定会留意她、利用她，若真如此，事情会变得非常棘手，所以，绝不能让她逃脱！　　　　竺颜的武功虽得耶律勋亲传，却到底是养在蜜罐中的公主，哪里敌得过出身武学世家、自小便日日习武的凌月兮？眼看竺颜落了下风，连轿中暗暗观察的太后都松了口气，就在此时，忽然一阵疾风袭来，一名蒙面高手飞身闪出，抽剑挡住了凌月兮的攻势，竺颜竟趁机逃脱了。　　　　前一刻还一副誓死相搏的模样，后一刻救兵到来，便立刻抽身撤离，这转变速度令凌月兮目瞪口呆、佩服不已。　　　　那蒙面人的功夫十分了得，竟胜过凌月兮几分，原本护在太后身边的侍卫分出一半准备上前帮凌月兮，蒙面人见状也不多纠缠，在凌月兮跟前虚晃了几下剑便也逃脱了，凌月兮眯着眼看他窜入人群，与护卫们无奈地对视了一眼。　　　　看样子便知道，他们就算追上去也会被甩脱的，且眼下太后的行程也不容耽搁，于是凤驾继续前行，唯有凌月兮绷紧的心再也没有放松过。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这次放走竺颜，将会为今后埋下更大隐患。此次的刺杀很快便会传遍京中，那些想要置太后于死地的人，恐怕会争着找上竺颜。　　　　凌月兮眯起眼，脑中闪过方才那蒙面人的眉眼，似乎有些眼熟……或许，竺颜已经被人利用了。　　　　“蒙面人”薛无玉带着竺颜逃到另一条街巷，拐进一家酒肆的雅间，已有东厂厂卫候在那里，薛无玉递给竺颜一杯茶，温声责备：“早说了让你不要冲动，如今怎样？”　　　　竺颜盯着茶杯氤氲的水汽，良久不发一言。　　　　薛无玉皱眉：“现在太后和她身边的护卫都认识你了，千万别再去硬碰硬，今后对付太后的事就交给我们，你……还是继续按照计划……”　　　　“那个女孩子我见过。”竺颜忽然说了一句。　　　　“什么？”　　　　“方才与我交手的那个女护卫，”竺颜目光如电，“我一直觉得她眼熟，现在终于想起来了，当初我在洛生……”　　　　她忽然意识到，薛无玉不知道她的过去，“萧洛生”这个名字，她是万万不能在他面前提起的，于是住了口。　　　　“洛生？”薛无玉奇怪地问，“洛生是……”　　　　“邻居家的小孩。”竺颜一句带过，“反正，我在辽国见过那个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