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穿着黑色的睡衣,夜深露重,便在外面又加了一件同色的晨褛,整个人几乎与暗夜融为一体。
初次听到这支曲子时,穆南城十七岁,萧然只有七岁。
穆南城很难说出是什么时候对这个孩子动的心,他认识萧然太早了,彼时他们一个是懵懂稚童,一个是轻狂少年,穆南城每次见到这个被千娇万宠的小王子都是憋足了劲想把人弄哭,那样的年纪里,即使穆南城会情窦初开,能打开他感情大门的钥匙也不会在萧然的手里。
之后的很多年里,穆南城对萧然的感情越发复杂,兴趣,感激,内疚,愧悔,怜惜,心疼,太多太多的情绪纠缠在一起,等到有一日穆南城从梦中猝醒,才惊觉到自己惊世骇俗的感情。
那个孩子早就在不知不觉中长在了他的心里,穆南城能回忆清楚与萧然的每一次见面的每一个细节,比如贺乔那场热闹繁华的生日晚宴。
晚宴的地点在某个五星级大酒店,奢华水晶长灯高悬壁顶,金色的大理石铺满了墙面和地板,满眼的金碧辉煌华光璀璨。
酒店的侍应生们穿梭在衣香鬓影和西装革履间,托盘上的水晶酒杯里的香槟红酒流光溢彩,一张张长形桌上熠熠生光的银质餐具和瓷盘的光芒交相辉映,角落里的乐团正在用大小提琴演奏着庄重的乐曲,一切都是那么美轮美奂,彰显着极致的富贵和奢华。
宴会的开场是一个漂亮夺目的小男孩坐在舞台上弹奏钢琴曲,他是这场生日晚宴主人贺乔的独生子,宋萧然。
主人开场致辞后宾客们开始在大厅里自由行走,每到这个时候穆南城都会是最格格不入的那一个,他不能明白沈凤仪为什么总是乐此不疲地往这个早已不属于他们的世界里钻,那些高高在上的眼神和若有若无的蔑意总是让穆南城油然升起愤懑和不平。
“林太太,好久不见!你的气色更好了,听说林先生最近又升职了,恭喜恭喜啊!”
沈凤仪总是用这样夸张而欣喜的开场白去讨好每一个人。
“穆太太?好久不见,这是贵公子?长这么大了,真是一表人才,听说是在e国读书”
“是a国,在bf大学。”沈凤仪微笑地纠正着别人的语误,然后回头推一推他的胳膊肘,“南城,快叫人!”
对方就会用一种既可惜又怜悯的眼神打量穆南城,好像他是一颗掉进粪池的珍珠。
穆南城对这种眼神熟悉到几近麻木,但是这天晚上,他连一点麻木的伪装都尽数被剥落,像是一只在大庭广众之下被薅光了毛的鸡。
这一切都是因为他身上穿的衣服。
沈凤仪给他准备了一件昂贵的礼服,那是他父亲留下来的,布料剪裁都是最一流的,衣领上绣着那位闻名世界的设计大师的lg。
然而穆南城年纪尚轻,单薄的肩膀撑不起这样挺括的布料,瘦削的身材像是套着一件不伦不类的斗篷,他感觉到那些从他身上一掠而过的目光中隐忍着的笑意,有定力差些的当着他的面就忍不住抽搐嘴角。
穆南城听到女人掩嘴轻笑的声音:
“我今天算是见识到了,什么叫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
“我看啊,这叫画虎不成反类犬,挺好看一孩子,可惜沈凤仪不会给孩子打扮!”
“她自己的衣品也就那样,你们看她脖子上那条翡翠项链,戴了快有好几年了吧?”
这似乎是他们母子的宿命,成为别人闲谈中取乐的对象,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其实并不是他穿的衣服有多见不得人。
那个七岁的小男孩表演钢琴,从头到尾只会用两根手指头敲,既不流畅,也不动听,但是所有人就是会拍着手叫好,一个个陶醉得像是受了梵音洗礼似的。
这衣裳穿在他穆南城身上,就是件蹩脚山寨的龙袍,若穿在其他世家公子的身上,只怕还是标新立异特立独行的标签。
穆南城独自站在大厅一角的窗前,恨不得把自己掩藏到窗边垂落的密密重重的紫色窗帘里去。
到了最后他实在忍受不住那些充满了嘲讽和戏谑的目光,他脱下礼服,只穿一件白衬衫,解开两个扣子站在窗前透气。
大玻璃窗映出少年轮廓深邃线条分明的脸,终于有人发现这个少年出类拔萃的身高和长相,有年轻女子在身后冲他嫣然一笑,他脸色稍霁,心中的憋闷稍有缓解。
酒店的落地玻璃采用的是360度无死角的环形设计,整个世界仿佛都在他的脚下眼底,他俯视着城市灯海,心中油然升起一股少年人独有的豪情,好像这个世界也是可以属于他的,他正年轻,他站在这个城市的最高处,有一天他会来主宰这个城市。
一切没有什么不可能。
沈凤仪就是在这个时候气急败坏地抓住了他的胳膊,他诧异地看向自己的母亲,他不知道沈凤仪哪来那么大的力气,她尖利的指尖穿透了衬衫的布料深深掐进了他的皮肤,他的手臂上火辣辣的刺痛一片。
沈凤仪抓着穆南城沿着落地窗一路疾步向前走,脚步快速而凌乱,像是被什么可怕的东西追赶着在逃跑一样,直到前方出现一间休息室,沈凤仪拧开门把一把将他推了进去。
“你干什么?我费劲心力把你带到这里,不是为了让你来给我丢脸的!”
沈凤仪夺过他搭在手臂上的礼服劈头盖脸扔在他的身上,冲口就是愤怒的咆哮。
穆南城莫名所以:
“我做什么了?你给我穿的这件衣服尺寸太大了,出门的时候我就跟你说了!妈,你没看到那些人都在笑我吗?”
“我给你选的礼服你不合身,那你这件十几块钱的衬衫就合身了吗?”沈凤仪拽着他的衣领,将他的身体摇得像是被大风吹得东摇西摆的竹子,“我宁可他们笑你穿了一件不合身的衣服,我也不要让他们看到你穿着这么廉价的衣服!”
沈凤仪一心想留在上流社会,哪怕他们内里已经千疮百孔,她依然想要维持住表面的光鲜亮丽,她拼命地拆开东墙补西墙,用最肤浅虚浮的东西构筑出一个摇摇欲坠的幻象,仿佛只要他们还能挤进这个浮华繁丽的世界,就能佯装她还是这个世界里的人。
沈凤仪几近歇斯底里,她情绪太激动,以至于她在吼叫的时候没能控制自己挥舞的双手,其中一只手的指甲擦过穆南城的脸,在他的颊上划出一道细细的血痕。
一排细小的血珠子渗出来,像是有火苗在颊上滚过。
穆南城定定地看着母亲,目光中满是悲愤。
沈凤仪似乎也惊住了,她伸出颤抖的手指想要摸穆南城的脸,他扭过头去。
有那么一刻,他想戳破一切,想大声说出沈凤仪最忌惮的那个事实,他们母子俩一个自欺欺人,一个自暴自弃,在那些上流社会的人眼中,他们早已沦落成小丑一般的角色。
他沉默着,然而他倔强的眼神吐露了一切。
“南城,”沈凤仪的手无力地往下垂落,她摇了摇头,
“你什么时候才能懂,哪怕再落魄,我们也是落魄中的贵族,在这个圈子里,你见到的人,看到的东西,都是圈子外的人终其一生的努力都无法触摸到的,即使有一天你有求于人,能被你求的也都不是什么小贵小富,你觉得今天被人取笑是耻辱,可是这扇大门之外,有无数的人跪着爬着想要进来这里自取折辱,因为他们知道,这宴会上的人,哪怕只是踹过他们一脚,也足够成为他们在人际来往中拿来作为炫耀的资本。”
“你看看,这么大的地方,无数人穿梭其中,其实只存在着两种人,一种是穿得体面的,端着酒杯的人一种,是穿着统一的廉价的制服,端着托盘的人。我拼了命地想让你以第一种人的身份站在这里,你却一定要让自己成为后一种人,你以为今天你脱下的是一件礼服,其实你撕掉的,是今后再次出现在这里的邀请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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