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二章 我签了份快递合同(1 / 2)快递员不能承受的罪与罚首页

没错,我选择干快递的原因正是这个。终其目的并非是想拿快递当一面镜子,看透什么,我是说一开始。一开始只是想解决眼下的燃眉之急——温饱问题,这话说出来你可能还觉得可笑,但这就是现实。我是严肃的。

我当然并不怀疑干快递就是为人民服务的,倘若一种工作失去了这样的基本原则,无论电脑维修也好,送快递也罢,都终将失去意义,单纯的只为赚钱,最终只会像流浪狗一样苟且偷生罢了。而我大学刚毕业,胸中的雄心壮志始终是要派上用场的,因为我不甘平凡。

关于宣夕金我上文提到过,现在我还想说,他是我的上级,是老板,也是本书中一个重要人物。我记得我曾跟他签合同时,他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是他的两只炯炯有神的眼睛,始终散发着一股狠劲儿,在骨子里像永远满足不了什么似的,像是非要拿下哪里哪里,非要吞并什么什么不可。那时我猜他都步入中年了,他的发际线爬得很高,使我联想到他曾日理万机,而那时的他,竟还是那么的雄心勃勃。

碰巧那天我还认识了本书中,也是后面常出现的两个人,他们分别是白羽毛和小温。白羽毛是他的妻,小温是文员,跟着他们干快递有些年头了,这是我后来从吴青春口中得知的(吴青春代表我前文说过的吴氏夫妇,他们也是我后面重点要谈的人)。

我满怀一腔热情和好奇,在一个不很热闹的郊区找到了宣夕金的快递网点,不,那还算不上是个网点,倒像是个小小的包裹寄存点,即是说临时寄存包裹的小超市、门卫室、水果摊之类的,唯独里屋墙壁上挂的那副某某公司的金灿灿的营业执照,才真正说明了一切,包括我目力所及的东西——那所谓的快递店,顶多十来个平方,墙壁上贴满了五花八门的广告纸,韵美快递的、驾校的、美容的、借贷的等等,不一而足。进门处象征性摆一玻璃茶几,几旁围着三个塑料小矮凳,几上除一掸满烟灰的烟灰缸外,则空荡荡的;店子中间位置随意的摆设两张乳白色长条桌,桌子已有些许年头了,桌腿和面子上的漆皮都有不同程度的脱落;桌子背后是一堆硬纸板屑,不,在此我姑且称之为柴火堆,像农村人烧饭之用的、堆叠整齐的柴火堆,却杂乱无章地堆放着,堆在靠墙角位置,那里面还混杂有几根规格如一的长木条,木条旁侧躺有一把带柄的大板斧,斧刃已锈迹斑斑。除此而外,剩下的便是三四个蓝漆货架,靠墙摆设的,架子上稀稀落落地摆着包裹,其余的包裹则胡乱地堆放在人行道上,距离店子门口约十余米远,像没人要了一样......总之,这一切看上去实在平实无华,像我见到过的一般的快递代收点,并没有什么值得特别要强调的地方。当然也包括他那门头上的不到两三个平方的喷绘招牌——据我所知,大概只消三四十元人民币。

没错,打消我对宣夕金的种种猜测,以及我个人的某些疑念(对韵美快递的不自信)的正是那副金灿灿的营业执照。此外,当然还有宣夕金的一身西装革履的行头,看上去像是干大事的人,因为他的发际线相对较高,精打细算或深谋远虑的人大都如此,我想。当然也有可能是秃了,但那并不影响我对韵美快递的一厢情愿。

那时的他二郎腿高高翘起,埋头刷着手机短视频,一忽儿嘻嘻哈哈,一忽儿表情严肃,但始终未抬头一下,像是对周围的一切(包括那堆乱放一气的包裹)漠不关心,或实在太专注了,以至忘乎了所以然。

接待我的人是白羽毛,也就是大家后来一致津津乐道的‘白不拔’,是外号来着。‘白不拔’是宣夕金的妻(因此大家也顾名思义,叫宣夕金为‘宣不拔’),她是一个穿着和打扮都顶时髦的人。我没猜错的话,她年纪跟宣不拔相仿,大约五十来岁,但一点也瞧不出年龄在她那里留下遗痕,相较宣不拔,她反倒是年轻许多。于是我就想,这种人到了黄昏时分,竟还能像二十多岁的姑娘一样永葆青春,一定是花了不少心血的。

“你,你好!”她跟我打招呼,说着就从椅子上弹了起来,脸上挤出几丝有点意外的笑,同时慌忙把一个浅蓝色文件夹合上,两手象征性搭在桌沿上。

很快,她旁侧的电脑屏下一张端庄的脸漏了出来。准确地说,那是一张可怖的脸,那是在我干快递不久的后来才看清的,那张脸给人带来的外表的美远小于内心的恨。仇恨的恨,因为她有个相当滑稽的外号叫‘催命鬼’,催人处理虚假投诉来着。她催起你来,能叫你痛不欲生,我是说如果在你面前有一堵坚硬的水泥墙,你宁可一股脑儿撞上去;若你是站在十八层楼的楼顶,那就再好不过了——她给你预留的时间永远不够,你来不及思考人生,唯有纵身一跃才能来的痛快。

这个人就是公司的文员催命鬼小温。她中等个头,留着一头披散的长发,大眼睛,细眉毛,鼻子高翘,下巴尖削,表情和气质都还不错,唯一的瑕疵是右上嘴唇处有一道半截手指长的缺口,或者不如说,是在一道在外力作用下产生的长长的伤口,现在已经痊愈成疤,那上面堆满了褐黄色的息肉,仿佛补了一块不规则的轮胎贴,虽大花不少心思涂脂抹粉,却仍然是一望而知的。

她以同等好奇的目光瞅了瞅我,旋即也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抽动着坚硬的嘴唇说道,“你好!欢迎光临,韵美快递......”

实际上,那时她们的这一突然的举止竟叫我有些难为情了,毕竟我是来签合同的,有求于人。于是我微弓着身子很客气地说,“您好!您好!”同时掉过脸,把催命鬼小温也客气地包括了进去。

“唔!你好,你好!”白不拔这才笑的纯粹了些,显然那是经过了催命鬼小温的例行公事的陈述和铺垫的。

“您好,您好......”我照例客气地道。

白不拔跟着又重复一遍。

“你好,你好......”

如此这般,我们一连‘你好你好’地客气了好几个轮次,最后才很艰难地拐入主题。

起初,她们还以为我是来寄包裹的,才显得那么的热情,以至竟还有点儿拘谨了,这是我当时猜想到的。但事后我就得知其实并非那么回事,只是碰巧那几天赶上了总部的明察暗访,因此搞搞形式而已。于是在我率先道明此行的目的,白不拔这才看起来不那么的拘谨了。她把浅蓝色文件夹重新翻开,拿给催命鬼小温,并像叮嘱什么似地在上面指指点点,尔后才把注意力慢吞吞地移到我身上来。这时催命鬼小温就忙去了。

白不拔逗了好大一圈子才离开了她的席位,一来是那两张长条桌并对起来是有点长,二来也在于她走起路来漫不经心之故,她给人一副懒洋洋的,没有睡醒的感觉,当然更准确地说,那是一副贵妇人的走路派头,每走一步都像是脚踩金砖。她胖乎乎的,皮肤保养的很好,人也很白,在转身的一刹那,我看到她还有两个下巴,上面那个分明是典型的贵妇之相,那下巴仿佛会说话,还颇有股得意的神气,下面那个则是福气的象征,用传统的话说那叫‘中年发福’。

她招呼我坐定,二话没说,自己又去饮水机上接了杯水,款步走来递给我。这时宣不拔接了个电话,一边说话一边踱步出了店子。于是我暗忖到:我难道不是来找宣不拔的么?的确,我是来跟他签合同的,这此前在电话里就早已谈定了。

“你就是那个叫什么‘凡平’的——”白不拔试着问我,一边刻意似地把她的苹果手机屏摁亮。

“平凡,”我纠正道,“李平凡。”

“噢......噢!”她想起什么似地笑了笑,“你一个人是怎么——”她瞅了我几眼,继续说了下去,“是从重庆过来的吗?”

我点点头,小喝了一口水。她迅速掉过脸又朝店子外面瞅了几眼,上面的下巴好像是在犹疑什么,这时我似乎明白了她的意思,于是我重新回答了她,好让她感到放心。我说,“我开着车子过来的,一个人......”说罢心头瞬间涌上一股久违的自豪感。那感觉在此刻明显要强于其他任何时候,我是说尤其是在白不拔面前。尽管那车子购来已久,相应的优越感和自豪感随时间淡化,但此间仿佛是昨天才购买的。

她这才回过头来,似乎放心了些。她正脸觑着我,似乎不知再问什么好,便直接进入快递话题。她笑着说,“韵美快递,不陌生吧?”

“那知道的,”我慌忙解释道,“韵美快递很好啊!速度,服务等各方面都很好,韵美是一家大快递,不是小快递,韵美近几年来很有名气的,这我知道......网上买东西都要求发韵美来着。”

我这一奉承似的回答显然激起了她的兴趣,并使她感到满意,她上面的下巴告知我的。她的脸上还微显出了几丝欣慰的表情,这表情在她的脸上分布的很均匀,因为她的脸很大,就像一张男人的脸,一均匀起来,虽不那么明显,但细看还是有的。

“那么,关于运输业大学的片区,”她又开始说了,拿腔拿调的,“你在网上应该也了解过了的,关于快递的消息,昨天我才发到网上去的。”说着她很意外地‘啊呀’了一腔,“这还没过一个小时哩,就有很多电话打来了......”

这时我猜她想渲染那类庸俗的‘供不应求’的市侩气氛,便没咋声,只注视着她,注视着她左手腕上的亮晃晃的银手镯,并疑心那上面还镶了象牙或钻石,因为那上面有五六处凸起,每处都有不同程度的雕刻图案,甚是新奇。她说着说着,突然把那只胖乎乎的左手在我眼前抖了两抖,仿佛早有预谋似的,那银手镯瞬间就从手腕处坠向了息肉满布的小胳膊,并牢牢吸附在那里的白肉上。

“......然后,我就接到你的电话了。”

“我也是碰巧看到那条消息的。”我试着插了一句。事实上,这之后有好一阵子我几乎都没咋吭声,只点头应付。大概是因为她还没说到重点上吧,我对她的话几乎毫无兴趣。这么着,她前面的那些话大概可以总结为她的自我介绍,就是说,她想说抢着做韵美快递的人很多,我若是晚一步就没戏了,而她之所以偏偏选中了我,原因是除了我是个刚毕业的大学生的身份外,其余则更多的是运气。

“是这样的,”她终于切换了话题,表情也严肃了一些,说,“现在运输业大学的快递,吴国他还在做。”说罢似乎觉得这话欠妥,便又改口道,“你吴叔他还在做,你如果接手了,趁他走之前,去他那里学习学习,他会教你的。”

于是我把目光移到她那长长的大脸上,保证似地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