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被仆人引着跨过高高低低的门槛,苏锦走向前,亲昵地挽住越菁的手臂,她穿着一袭牙色的旗袍,正站着和一个太太聊天。 “锦儿,你来的正好。这是张太太,就是张培元校长的妻子,你也在联大读过一年书,说起来你可还得称呼一声师母呢。” 苏锦恭恭敬敬叫了,那张太太却并没显得太热情,眼神暗暗上下细细打量了她一番,像是瞧不上她似的。虽然笑脸相迎,神色里却仍旧透出一丝不屑来,不过是照常敷衍恭维了几句套话,母亲就被哄的笑开了花。 只要别人夸她女儿,天底下的母亲就没有不高兴的。 那张太太也不是胡乱过来的,她把后面穿着学生装,打扮得素素静静的女生叫到前面来,让她给大家问个好。 “这是小女爱华,今年十七了。是我手把手看着读书的,功课竟然做得比她哥哥还好。我就想着,是不是把她送出国留个几年洋,也学点新知识。可又实在舍不得。” “哟,要是这件事,你可是找对人了,苏太太女儿不正是今年才回来的?你看这模样,还是这般俏。” “可不是吗,几年没见,锦姐儿出落的越发水灵了,要不是我家那小子皮,怕不称锦姐儿的意,我非得求着越姐姐应了这门亲事,八抬大轿给抬到家里供着,定然不给她一分气受。” 聊着聊着话就偏到她身上了,苏锦也不答话,只是抿着嘴笑。 要是真的把她这尊佛给请回去了,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耍不起做婆婆的威风,恐怕还真只能供着了。 那张爱华并不耐烦听太太们聊这些家长里短的,这里也没有别的同龄女客,只还有几个小丫头片子怯生生的在旁边坐着,都没有大声玩闹。她越家表姐也和姊妹们出去采购去了,现在还没回来。 于是她左右打量一番,就走过来邀她去逛园子。 苏锦也好久没过来了,不知道越家变没变样,自然也就同意了。说起来她是这里的表小姐,倒是张爱华带着路。两个人走在青石板铺着的路上,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走到了荷花池边。 刚入了秋,现在荷花基本上都落了,只开了零星的两朵;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莲蓬举着,也别有一番风味,倒是让人想摘几颗尝尝。 越家依着水畔建了个亭子,现在那儿正坐了三五个人,还摆着棋盘,旁边一套茶具,一人都端个白瓷的茶碗喝着。 她看了一眼便移开了视线,一直不怎么活泼的张爱华却笑着扯了她衣袖,指着那边,低低在她耳边说道: “苏锦姐,我说这一路走过来竟然没见到男客,还纳闷呢,原来是在这躲着!” 她明显是话里有话,一路都心不在焉的,恐怕都找了一路了,直到刚刚才找见。 她又说:“要么我们去看看?你瞧,他们聊得真开心。不知是什么趣事儿呢!” 苏锦看她说的急,斜睨她一眼,心中了然。 明显是那边有这妮子的心上人,怪不得拉着她这刚见面的一同躲开她母亲,原来是在这等着。 可她难得有闲情逛逛院子,又起了坏心思,便说:“他们是男子,我们是女子,男女毕竟有分别,我们还是逛逛院子赏赏花,别凑那闲热闹算了。” 张爱华急了,把她手一甩,带着些怒意: “姐姐,你这也忒迂腐了,亏你是留过洋的人,怎么思想跟个旧时的夫子似得,男子是男子,我们怎么就过去不得了?他们上过学,我们没上学不成?现在男女间推崇的是平等、独立。你要是不去,就算了,反正我是要去的。” 张爱华作势往前走了两步,等她追上来。苏锦偏就真没那个兴致,就是站在原地不动。张爱华话也撂出来了,即使现在有些后悔,也只能硬着头皮往那男人堆里去。 “邵棠哥哥。” 见到张爱华过来,一个穿着藏蓝西服的男子笑着朝旁边着白色中山装的男子挤了挤眼,然后便假作若无其事地喝起了茶。 他们都是华东联大的同袍,这张校长可以说是他们几个的恩师,肚子里颇有几分真才实学,就是在家庭教育这方面做得不够好。儿子是个败家玩意儿,总往那红楼里跑,用棍子抽多少回都管不住,女儿呢,说不上才女,但连她父亲的一分才学都没学到,却总喜欢卖弄。一次两次还好,一旦听的多了,便惹人生厌。 听到有人叫自己,那白衣服的邵棠风度倒好,只是有些无奈,也站起身来去迎了。张爱华喜欢他众人都知道,不过喜欢他的人多了去了,不缺这一个。 他现在正留校当讲师,天天早上课桌上都是女学生的表白信。 那蓝西服呢,可懒得卷入这场是非,只是庆幸被看上的不是自己。 逢年过节他还得去老师门上拜访呢,要是被自己不中意的女子这样追求,那只能暗暗说一句抱歉,以后恐怕连老师门都不敢再登了。 他转着手里的茶杯,倚着栏杆把玩着,一边暗自同情着好友,又惬意地欣赏着美景。 这风轻轻吹在他脸上,又是水边,温度清冷凉爽。 现在荷叶还绿的很盛,要是像昨天那样下点雨就好了,他真想听豆大的雨点儿打在荷叶上那声音,不知该美成什么样。 可惜自己家业小,养不起这么大个院子。 欸,要么真的和大伯哥去经商算了。 程柏来心中暗叹一声,喝了口茶。 透过层层叠叠的荷叶望过去,远处岸边隐隐约约站了个女子。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他还看不太真切,她的衣裳是像是见的少的一旧式的裙袄,透着翠,只有领子还透出一色牙白来,整个人竟然就像是融在莲池里了。 他一向喜欢美的东西,特别是隔了一层,带着些疏离感的景致,那就更喜欢了。越是看不清,程柏来倒越想看清楚。 于是时时抬眼看着。 他瞧着那一抹碧色慢慢上了拱桥,整个身形渐渐显露出来。忽然一阵风吹的猛了些,裙摆透出一抹夺人心魄的红色来,不是浓烈的正红,要深色一些,这么砸到他眼里,仍令人惊艳。他忍不住把身子再朝前倾了倾,可那女子好死不死正背对着他,除了鸦青色的发丝在风中飘着,连一个侧脸都瞥不见。 程柏来把茶一口饮尽,就出了亭子。 苏锦绕着湖慢慢走,正好看见旁边一个小丫头端着一盘子面包过去,她便朝她招招手,拿了一个预备去喂鱼。 她离开也有几年了,不知道她的小红长大了多少。 小红是一条锦鲤,通体雪白,偏偏头顶正中一抹艳红,鲜艳分明,特别可爱。 当时越家刚挖好池塘,养了好久的水。本来同时购入了许多鱼苗,并不见它有什么特殊,可短短几日过去,就成了整个池塘里最适应活跃的一条,游水的身姿矫健有力如白龙翻江,身子虽小,投喂鱼食的时候抢的最欢。 苏锦喜欢它,它也喜欢苏锦,就算几人同时喂食,它永远在苏锦脚下那片水域,在水上飞跃着争夺目光。 苏锦把面包撕的碎碎地,一点一点扔到水面上。一张张鱼嘴开合着,慢慢都聚集过来,身子蹭着身子,尾打着尾,只是不见她的小红。 她有些失落,上了桥,倚在雕花栏杆上,在自己以前最常喂鱼的地方站定,刚扔了几片,一个红红的小脑袋就浮上来了。 “小红小红!”她兴奋不已,没管那些游鱼,把面包净往小红嘴里丢。却不知道为什么,这次小红却远不似以前灵敏,多次被其他大鱼给抢了。 苏锦还是锲而不舍地扔着,冷不丁被一条大鱼激起的水花溅了眼:她定睛一看,一条肥大健硕的大白鱼正有些愤怒地击着水,头顶的一抹红色在阳光下泛着滟滟的光。 这是…… 苏锦迟疑着,唤了一声:“小红?” 那大白鱼朝她摆摆尾,得意地绕了一圈…… 天呐,她真是……苏锦愣了下神,这才笑了,越想越是可乐,她都走了几年了,“小红”它怎么可能还是条小鱼苗? 现在看来,都成霸王了啊!不愧是她苏锦带出来的鱼。 苏锦笑意盈盈,一边跟小红聊着天,讲自己这么些年的经历,一边把面包喂给它吃。这下可好了,小红可把自己牛逼坏了,威风凛凛地在自己领地巡游,时不时还给苏锦表演一个“飞鱼在天”。 苏锦笑意不止,给自家爱鱼热情地捧着场,落在旁人眼里,就是一副天真娇态。 程柏来捂着自己跳动不已的小心脏,看着那笑靥如花,只觉得被爱神轻易地射中。 许是注意到旁人来了,那女子在桥上站着,稍稍回头望了他一眼,之后便下桥去了。 程柏来怅然若失,但是并不敢追上去,怕唐突了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