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四楼,这层人少,耳边顿时清静许多,只从里侧雅间里隐隐流出一丛丝弦之声,嘈嘈切切,抑扬婉转。 杨盛推开门,朝那两个琴瑟合奏的姑娘挥手示意,让她们出去。琴声停下了,只余满室浓重的酒气刺激着人的嗅觉,我听到屏风后面叮叮当当酒壶碰撞的声音,不由得皱起眉头。 杨盛朝我点头示意,转身阖上门出去了。我吸了口气迈着步子转过屏风,顿时就看到橘黄的灯光下面,赫连钰斜倚在桌前自斟自饮,桌子上地板上横横竖竖摆了很多空酒壶。 眼看他拿起酒壶,仰头又要灌下去,我连忙走过去劝阻。赫连钰看到是我,手腕一低避开我的手,对着酒壶仰头就灌了下去,一气到底,酒水打湿了他的衣服前襟,原本银灰的色泽凝成了墨色。 “钰哥哥,我们回去吧。”我俯身跪在他旁边,轻轻拉着他的衣袖。 酒壶重重搁到了桌上,赫连钰抬眼看我,漆黑的瞳仁里蒙着层醉意,却依旧犀利有神。他定定地看着我,忽然又勾唇嘲讽地一笑,拂开我的手,又拿起满满一壶酒。 “钰哥哥,不要再喝了!喝酒伤身,你明早还要上朝!”我伸手抢过酒壶,忍不住两行泪水坠了下来,“对不起,是我喝酒喝晕了,忘了今天是元宵节……钰哥哥,我们去放烟花好吗?你看天还没亮,我们还可以去骊水边上看河灯……” “你走吧。”不等我说完,赫连钰就打断了我,目光移开不再看我,薄唇微抿着,清俊的脸庞冰冷淡漠,拒人于千里之外。 “我不走!”我紧紧抱住他的胳膊,把脸贴在上面,我害怕看到他脸上的冷漠,害怕他推开我,害怕他再也不要我了。 赫连钰冷笑了一声,转过身来抬手捏起我的下巴,眼含愠怒地看着我:“你不是很想他吗?醉了都对他念念不忘,你怎么不走?去找他呀,他就在商州城南,莫春客栈,前些天商州大雪,他伤风了,你怎么不去照顾他?” 浓重的酒气喷在我脸上,刺激的眼泪直流,我抓住赫连钰的衣袖,不敢相信地问道:“你跟踪他?你答应过我的,会放过他,你为何要跟踪他?” 赫连钰眉头一紧,眼底有风暴积聚起来,忽然间劈手摔烂了拿着的酒壶,抽出被我抓着的衣袖,怒声道:“我跟踪他?我为何要跟踪他?你怎么不问问他都做了些什么?柏颜,你信他不信我,我赫连钰到底是你什么人?!” 摔碎的酒壶瓷片崩落了一地,刺鼻的酒水也洒落的到处都是,满室浑浊的酒气里,赫连钰摇摇晃晃着身子站在那里,胸膛上下起伏着,黑亮的眼眸里满是怒意。我惊恐地看着他,再不敢哭出一声,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赫连钰发火,印象里他总是很温和很耐心,只要是我的要求,不管多无理取闹他都会答应,他对我从没有一个不字,更不会这样大声地呵斥我。看来我今天真的把他惹怒了。 “对不起……是我的错。”我低下头不敢看他的眼睛,鼻子里酸酸的,眼泪又不争气地掉落下来,只觉得满腹的委屈无处诉,只会没用地哭。如果说爹爹和娘走了,这世上还有谁真心对我好,那一定是赫连钰。我整日里嚣张跋扈、为所欲为,就是仗着有他护着我。可是现在我把他惹怒了,连他都开始厌弃我了,我不知道还有谁会不问因由地包容我守护我,永远坚定不移地站在前面为我遮风挡雨。 橘黄的灯火烧到了末尾,忽悠一下爆了个火花,又马上熄灭了,只余满室黑暗。屋子里静静的,能听到外面雪落的声音,扑簌簌的,越下越大。漆黑一片的暗影里,赫连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我抹了把眼泪,有些哽咽地说道:“我不是不相信你,我只是有些担心,担心你们敌对起来,让我为难……他是我的师兄,可你是我的亲人,我不想你们互相作对……我也没有想离开你,我从天山回来,就再没想过要离开你……我是你王府的下人,入了奴籍的,没有你,我不过是个卑贱的奴隶……” 忍不住越说越悲伤,我有些屈辱地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黑暗里,赫连钰叹息一声沉默了良久,慢慢走过来搂住我的肩。 “颜儿不哭了,是我不好,不该对你动气。”赫连钰蹲下身来把我抱在怀里,轻轻用手梳理着我的发,低声道,“颜儿不是奴隶,颜儿是我最珍贵的宝贝,是我的小公主。” 赫连钰一边说着一边给我揩干眼泪,又在我额头亲了一下。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偏开头,把脸埋进他的怀里,见他似乎不生气了,心里一块大石落了地。 雪落无声,映照了满室银光,赫连钰又叹息了一声,抱着我坐在台阶上,幽幽地说道:“颜儿,有些话不管你想不想听我都要说……因为你爹的关系,你的身份太敏感,有很多人都在打你的算盘。易寒他也一样,身世背负的太多,他不算计你就很好了,更不可能真心对你。这世上,只有我能照顾好你,也只有我才不会害你。颜儿,你明白吗?” 我咬着嘴唇心下里默默地为易寒辩解,我才不相信三师兄他会害我。不过我不想再惹赫连钰生气了,于是便乖顺地点了点头。 离开醉花荫已是四更时分了,外面风雪已经小了很多,但是刺骨的凉寒依旧像冰蛇一般见缝就钻,冻得人一个劲儿打颤。赫连钰见我衣衫单薄,便把他的大裘脱下来披在我身上,将我从上到下裹了个严实。 不一会儿,杨盛就从后院里赶着马车过来了,镶金嵌玉的四驾马车稳稳当当地停在醉花荫门口。赫连钰伸过手来要将我抱上马车,我脸上一红推开他的手,提起厚重的大裘自己爬上马车。虽然现在时辰还早,但是街上已经有人在行走了,我这么大人了上个马车还要他抱,让人看见太丢人了。赫连钰站在旁边笑出了声,看着我眼神里满是宠溺。 这时从醉花荫里面走出来一个人,我抬头瞄了一眼,竟然是刘倾风! 顿时来不及多想,我连忙拉起车厢帘子钻了进去,心下里叫道好险好险,不知他刚刚有没有看到我? “王、王爷……”我从窗缝里看到刘倾风见到赫连钰一脸的惊讶,连忙低下头拱手行礼。 赫连钰负手站在那里,淡淡地看了刘倾风一眼:“刘将军也来这里,好巧。” 刘倾风一脸的尴尬,尴尬里又带着一丝害怕,讪讪地笑着朝赫连钰赔礼,拱手退到一边让赫连钰上马车。我不由得感慨,这刘倾风不去唱戏就白瞎这演技了,不知他脸上那神情是怎么演出来的,就像是毫不知情一般逛了个窑子,结果被上司逮到了一般惊恐又尴尬。可他若真的不知道赫连钰也在这里,为何又主动走出来“碰面”?门口又是马车又是侍卫的这么大阵仗,刘倾风不可能没看到,他完全可以晚一点再出来,避开赫连钰。可是他没有。 赫连钰上了马车,杨盛连忙放下帘子,关严车厢门。我看到刘倾风站在一旁,看着车厢的眼神里满是狐疑,不知他在怀疑什么。 马车驶出了勾栏巷子,我这才悄悄地压低了声音,告诉赫连钰刘倾风在醉花荫和那两个突厥人密会的事。 “可听得他们说什么了?”赫连钰问道。 我摇摇头,有些惭愧:“不曾,他们说话用突厥语,我听不懂。” 赫连钰笑了,拉着我的手握在掌中:“没关系,颜儿不必自责,这事我早已知晓了,量他们也闹不出什么动静来。” “可是……刘倾风他明明是去醉花荫密谋,为何还要出来与你相见?”我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忍不住问道。 赫连钰勾唇一笑,看着我似乎颇有些赞赏之意:“颜儿果然聪明,刘倾风他确实是有意让我知道的。” “为什么?”我不解。 “因为……”赫连钰垂下眼睑,微微沉吟了一会儿,慢慢说道,“因为他想让我知道突厥的助力,因为他想让我和突厥合作,因为他想让我上位。” 这样轻描淡写的诉说,却宛如一个惊雷炸响在我的头顶。我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没想到刘倾风他竟然还存了这份心思?!那和他们一起密谋的朝中要臣是谁呢,就是李言默吗? 我忍不住问出了声,赫连钰定定地看着我摇了摇头,一字一字说道:“不是李言默,是柴国公。” 又是一个惊雷。 我脑子里晕晕的,有些理不清楚了。不是李言默吗,怎么又变成了柴国公?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手上绞着衣袖,感觉一阵阵头疼。 赫连钰淡淡一笑,伸手把我揽在怀里,下巴在我头顶摩挲着,轻声道:“颜儿不用担心,没事的。” 我倚在他肩膀上嗯了一声,不再去想那些烦恼的事情,阖上了眼睛有些昏昏欲睡。 马车慢悠悠地往前走着,一晃一晃的,赫连钰收紧怀抱将我抱在怀里,那么紧那么用力,让我感觉自己真的是被疼爱的珍惜的。我默默地趴在他的胸前,嗅着他身上独有的淡淡熏香,听着他的沉稳有力的心跳,觉得自己无比幸运,遇到了他。然而那时我决不会想到,不过短短几日,这个口口声声疼我爱我的男人,转眼就将我送给了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