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日渐转暖,御花园里的残雪也快要消失殆尽了,御湖上只剩一层薄薄的浮冰,碎成一块一块的,随着波动的湖水来回荡漾。 午后四公公过来了一趟,说是太后礼佛完毕,今晚在康宁宫摆一桌家宴,让我也过去。我不禁心里叫苦,原本还打算今晚就行动,经过几天的打探,我已经定下来一条遁出皇宫的最佳路线,正准备今晚尝试一下。这下没办法,只好另等一个天时地利人和的好时机。 手上的话本刚翻了一半,讲述一对苦命鸳鸯不顾世俗羁绊家族反对,为情私奔游历天涯,最后一起老死在情人谷中的凄美故事。我正看得津津有味,忽然间又听到一阵噼里啪啦的冲天闷响,似乎连空气都随着颤动起来。从早晨开始就这样,震了一整天了,也不知是哪里又兴起土木工事,燃鞭放炮闹个不停。 叫来小宫女问了几句,这才知道,原来今天是宋初伦迎娶刘御史府上的刘大小姐过门,宋府摆足了场面,沿着东大街一路到骊水江沿岸,披红挂彩锣鼓喧天,闹得满城都跟着喜庆起来。我不由得失笑,这宋初伦娶个媳妇闹得比皇帝娶亲还热闹,也不知那宋府长了多大的胆子,竟敢如此喧腾。不过这门亲事是皇帝指婚的,举办得隆重一些倒也无可厚非。 对于刘大小姐刘倾雪,我印象中只见过她两次,一次是冲撞了马车,一次是在前番宫宴上,都留下很深刻的印象。她不仅有才华有美貌,而且宽容忍让,识得大体,皇帝赐婚时若不是她主动应承下来,只怕刘家会因为忤逆圣旨而大祸临头。我也曾听说过很多流言,刘倾雪年华渐弛却不肯出嫁,是因为一颗芳心系在了赫连钰身上,只可惜神女有意,襄王却无情。不管是真是假,现在刘倾雪已经入了宋家的门,凭她的聪明智慧,应该懂得怎样取舍。只希望宋初伦以后能安分一些,进取一些,莫要辜负了她。 我看着手里的话本,对于爱情来说,这种凄美浪漫的故事也只能是一种凭空的臆造了吧。在这世上,男女婚姻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爱情这个东西,根本就不重要。像那些普通老百姓,很多人都是拜过堂以后才第一次见到那个要和自己共度余生的人。而那些名门望族就更可悲了,婚姻不过是一种强强联合的手段,彼此都心知肚明,只要永远的荣华富贵地位权势,其它都不重要。 就像这次皇帝赐婚来说,赫连钰想娶哪个姑娘也要宫里同意才行,原本这瑞王府和刘御史府上结亲是最好不过了,郎才女貌,门当户对。可是最终联姻没成功,刘大小姐嫁去宋府了。这件事我前前后后想了很多,似乎明白了一些事情。 最初传言皇帝要把刘倾雪许配给赫连钰是在国公府,想必是柴国公先听说了这个消息,然后故意透露给赫连钰。因为他不想让这门亲事结成。刘倾雪苦恋赫连钰那么些年都没有结果,想必赫连钰必然是不喜欢她,柴国公于是就转起了小心思,故意走漏消息,让赫连钰去求皇帝收回指婚。可是柴国公为何要这么做呢?我想了很久,最后想到了刘倾风手上的兵权。 如果瑞王府和刘府联姻成功,那么势必刘家就会站到赫连钰的阵营,赫连钰管辖枢密院,原本就掌握着大华的边防、兵务等重权,如果再加上刘倾风手上的三万御林军,只怕会占到大华半数以上兵力。更何况过不几天,刘倾风就会迎娶突厥部落的西娜公主,到时候的刘府必将会更加炙手可热。如果柴国公蓄谋起兵造反是真,那他必然不会眼睁睁看着刘府这一块大肥肉白白落入赫连钰手中。至于将刘大小姐许配给宋初伦,只怕其中少不了柴贵妃在皇帝那里吹耳边风,柴国公的夫人是宋府家主的亲姐姐,刘府和宋府联姻以后,这块肥肉跑不了就是柴国公的。 然而其中有个问题,柴国公为何会肯定,赫连钰知道消息以后一定会请求皇帝取消指婚?我左思右想思来想去,最后想到了一种可能。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就是柴国公知道我的存在。瑞王府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赫连钰宠我上了天,柴国公想打听到这点并不困难,更何况柴俊小侯爷和赫连钰是好兄弟,问问他也就知道了。同时,想必柴国公也摸清了我的身世,知道了我爹是谁。 我一度怀疑过,谋害我爹的人中也有柴国公的一份。可是询问过荀叔,他说可能性不大,因为我爹出事那年柴国公正在东南沿海领兵对抗倭贼海寇,缠连了一年多才回到帝都,那时我爹早已经不在了。自始至终,举报我爹的人是李言默,审理办案的人是大胡子常胜,积极举证的人是李言默,查抄我柏府的人是李言默和常胜。荀叔说,一件案子牵连颇多,不可能把所有的人都杀了,为我爹娘报仇,杀李言默和常胜这两个狗贼就足够了! 也许是我的脸色太阴沉,来添茶水的小宫女畏畏缩缩地端着茶壶把子,两手直打颤。 我这才回过神,就看到大宫女长云进来,福身一礼说道:“娘娘,快到酉时了,准备一下去康宁宫吧。” “好,”我点了点头,起身坐到梳妆台前,“你来给我上妆吧。” 长云又福身一礼,这才走上前来给我梳妆。小丫头手脚很轻快,动作也伶俐,只是微微半低着头,似乎是有些怕我。想必是因为前番我半醒的时候,她说了那些大逆不道的话被我听见了吧。不过也正因为如此,我反而比较喜欢她,直心直性心底简单,没有那么多城府。 “娘娘……”灵巧地梳起一个漂亮的小山髻,长云在镜中看了我一眼,小声道,“其实奴婢觉得,娘娘化淡妆就很好看,不用搽那么厚的脂粉……” “是吗?”我微微一笑,淡淡道,“接着化吧,我喜欢浓一点的,越浓越好。” “是。”小丫头不敢再多言,拿起粉扑给我上妆。 自从进宫以后,我就开始化浓浓的艳妆,厚厚的脂粉涂在脸上,我都看不出原本的自己是什么样子了。我心里说这是自我保护,免得被人认出来,毕竟我和我爹长得很有几分相像。或许我不肯承认的是,我无法面对这样的自己,化了厚厚的妆蒙在脸上,骗自己那就不是我了。 插好最后一只金步摇,长云又对着镜子给我理了理鬓发,然后低着头退到一边。我打量着镜中的自己,斜倚的小山髻松散而慵懒,脸上扑了厚厚的粉,一点朱唇艳红似火,眼角描红斜飞上挑,端的是一个风情万种,妖气冲天。我勾起唇角微微一笑,感觉很满意,起身换上件微薄的衣裙就出门了。 皇帝说了,要我抽风摆谱,怎么荒唐怎么来,怎么离谱怎么来。于是从长乐宫到康宁宫这百十步路,我非要坐着御撵去不可。内务府的管事太监忙出了一头汗,终于用八抬的御撵把我送到了康宁宫。彼时已经到了掌灯时分,其他妃嫔们早已等候多时,一看到我进去了,顿时一阵阵冷枪暗箭般的眼光朝我袭来,面上却笑得一个比一个欢。 “颜妃妹妹几日不见,出落的更标致了呢!”淑妃斜睨了我一眼,抿着嘴笑道,“不知妹妹用的什么胭脂,颜色这般好看,应该花了不少功夫吧?” “那可不是!”静妃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要不然怎么会来得这么晚?” 我笑眯眯的也不生气,抬眼扫了一圈,太后和皇帝都不在,只有柴贵妃和另外的四妃坐在厅里。那个“小殿下”赫连允澄也在,正趴在柴贵妃腿上满眼好奇地打量着我,似乎还有些害怕,不知道是不是被我这浓艳的妆吓到了。扶着长云的手坐在右边首位上,我收回手拢起袖子,这才抬眼看向静妃,淡淡笑道:“静妃姐姐莫要见怪,刚才为陛下准备了茶点送过去,所以来晚了些。” 静妃的的脸色微微一变,唇角的笑容顿时阴冷起来,斜了我一眼满是不屑。 我淡笑着回视她,终究是她受不住我的目光,转开了头。我抿起唇角笑得颇为自得,一转眼看到柴贵妃正蹙着眉头打量着我,见我看她,她便垂下眼帘目光移向了别处。 一群人坐着大眼瞪小眼的时候,小太监慢步走进来说道,太后来了。于是妃嫔们纷纷站起身迎接。 不一会儿,只见两个粉衣小宫女扶着虞太后出来了,后面还跟着一个浅绿宫装的美貌女子,仔细一看,原来是舒雅公主。 “太后娘娘千岁,嫔妾给太后请安!” “好了,都坐吧。”虞太后坐在上首,一袭冷灰色凤袍不怒自威,清冷的眸子淡漠地扫过在场的人,只有在看到我时才顿了一顿,弯起眼睛微微一笑。 我也朝她笑了一下,又连忙低下头,心里感觉有些惭愧。我问过皇帝,他说太后知道我们这是作假,可太后对我还是很好,比起另外那些妃子们要好很多。听那些宫女太监们说,太后平时很少笑,可以说是很冷漠。但是不知为什么,太后见到我总是很温和,我也从没有觉得她冷漠。这让我有些受宠若惊,不知该怎么办好了。 行礼完毕众人落座,我发现舒雅公主正打量着我,眉宇间似乎颇有些疑惑。 我不禁心下一惊,思忖着她该不会是认出我了吧?微微朝她点头示意,我笑得有些僵硬。舒雅公主目光一顿,也朝我微一点头,随即看向了别处。 “皇上驾到——” 随着小太监一声长呼,只见皇帝一袭龙袍迈进大殿,嘴角还噙着丝得意的笑容,精神抖擞,容光焕发,似乎是心情颇好。 又是一阵纷乱的请安见礼,一群妃嫔们搔首弄姿眸光荡漾,脉脉含情的眼睛黏在皇帝身上,湿润润的泛光。皇帝挨着问候了几声,又凑到我旁边坐下来,表演了一番浓情蜜意。我勾着眼角狐狸精似的笑着,心下里却一阵阵发虚,不敢看太后,也不敢看舒雅公主。 到了晚宴的时辰,一群人围着一张大圆桌坐定,皇帝和太后坐在上首,舒雅公主坐在太后旁边,柴贵妃坐在皇帝旁边。皇帝和柴贵妃中间加了一张特制的稍高一些的圈椅,小允澄正坐在里面,而我坐在柴贵妃旁边,右边挨着静妃。不一会儿菜上齐了,满满地摆了一桌,皇帝挥退了旁边服侍的一群小宫女,说是一家人吃饭热闹,不让外人搀和了。 食不言寝不语,这是最基本的礼仪。一时间大厅里默然无语,只有偶尔瓷勺点到盘子的声音和倾倒茶水的声音,甚至连一丝咀嚼食物的声音都听不到,感觉气氛压抑的很。虽然这些菜肴都很美味精致,可我一点都提不起兴致,只是盛了碗银鱼羹,默默地喝着。 “兰妃,怎么没把璐儿抱来?”虞太后忽然问了一句,众人顿时都愣了一愣。 兰妃连忙放下筷子笑道:“回太后,璐儿下午哭闹不停,让奶娘抱去睡了,嫔妾怕她吵了太后清静,就没带她来。” 虞太后点了点头没再说话。另几个妃子都还没有孩子,一时间起了兴趣,纷纷询问起兰妃关于璐儿的趣事。而兰妃似乎有些腼腆,一一耐心地回应着。一时间圆桌上的气氛融洽了很多,也没有先前那么局促了。只是她们说她们的,却没有人搭理我一句,当我不存在一样。我默默地坐在那里,看到柴贵妃并没有怎么吃东西,只是细心地照料着小允澄。小家伙长得白嫩嫩的,一双黑亮亮的大眼睛里带着丝怯意,十分文静地坐在圈椅里面,像个小女娃一样,十分乖巧。 皇帝不时地为虞太后布一些菜,都是比较清淡的菜肴,碰到葱姜会挑出来,盛汤也会用勺子搅凉了再放到太后手边。那样温柔,那样细致,而动作又十分的纯熟自然,看来这皇帝确实很孝顺,母子感情颇好。反观舒雅公主,却只是眼观鼻鼻观心地坐在那里默默吃东西,不和周围的妃子们说话,甚至对虞太后的态度也很冷淡。我不由得皱起眉头,感觉舒雅公主和虞太后之间似乎有些不合。按理说来,母女之间应该是最亲切的,这种亲情就像一种天然的纽带一般连在母女两人之间,更何况虞太后和舒雅公主两人性格也很相似,怎么会不合呢?我低下头定了定神,不让自己胡思乱想了。 “皇上,”静妃偏头看向皇帝,满含期待地笑着问道,“过几天就是春龙节了,蹴鞠赛在哪里举行呀,是去跑马场还是就近在校场上举行?” “去跑马场行吗?”淑妃也两眼放光地问道,“皇上,嫔妾很想看看郊外的风光呢!” 皇帝闻言笑了起来,转头问虞太后:“母后怎么样,想不想去郊外看看?” “你们去吧,哀家老了,经不了那些折腾。”虞太后微微一笑,淡淡道。 皇帝闻言点了点头,也没再勉强,微微沉吟了一会儿又看向舒雅公主:“舒雅,跟着皇兄去郊外走走吧,别整天闷在宫里也不出门。” 舒雅公主抬头看了皇帝一眼,“谢皇兄美意,舒雅还有很多经卷没有整理,没有空闲。” “没有空闲啊?”皇帝揉了揉下巴,忽然又笑着说道,“那不如就定在校场上吧,就在御花园前面,不用到跑马场那么远。舒雅这一点空闲应该还是有的吧,要来给皇兄加油鼓劲呀!” 舒雅公主闻言眉头微微一蹙,看了皇帝一眼却没有再说什么。 原本听皇帝说要把比赛定在校场上,顿时静妃她们一阵失望,看来这出宫游玩的美好愿望是不可能了。不过一听到皇帝也要参加比赛,顿时又无比地兴奋起来。 “啊!是真的吗?”兰妃兴奋地瞪大水蒙蒙的眼睛,忍不住欢喜道,“皇上真的也要参加比赛吗?!” “怎么,不相信朕?”皇帝说着又眨了眨眼睛。 静妃已经笑得弯起了眼睛,俏脸绯红,“很久没看到皇上蹴鞠了,嫔妾很期待呢!皇上一出场,只怕这赢家非皇上莫属了!” “皇上都上场了,那瑞王爷是不是也要上场?”淑妃满脸向往地说道,“前年的比赛只打成平局,看得很不过瘾呐!真的很想看看皇上和瑞王一决雌雄!” 话一出口,淑妃顿觉有些不妥,咬了咬嘴唇怯弱地看着皇帝,刚想张口说些什么,就被皇帝的大笑截住了。 “一决雌雄?朕和瑞王?”皇帝哈哈大笑起来,“恩,是个好提议!” 说完他又笑眯眯地看了我一眼,细长的眼睛微微眯起,里面闪烁着点点微芒。 我忍不住想象了一下赫连钰蹴鞠的样子,记得小时候还在瑞王府,赫连钰经常和柴俊小侯爷他们那一帮世家子弟去玩蹴鞠,就在凌波湖旁那个跑马场,他们有时候也会带我去看比赛。赫连钰那时候就已经很厉害了,蹑、搭、蹬、捻样样娴熟,但他不喜欢白打,只喜欢射球门,比起数量来,没人能跟他比肩。 听皇帝的意思,蹴鞠赛赫连钰上场是肯定的了,但至于“一决雌雄”,我想恐怕没那么简单。虽然是春龙节,但是皇帝也没必要躬身参加比赛。既然皇帝上场了,瑞王也上场了,这么大阵仗,不知他们又在谋划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