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龙抬头。每年到了这个时候，草木复苏，蝶影花光，走到哪里都是一片清新的葱绿色，跳动又活泼，俨然摆脱了冬日的寒冷与阴霾，令人的心也随之雀跃起来。　　我起的很早，多年养成的习惯了。皇帝前脚刚去上朝，我后脚就出了门，身边跟着长云长秀那两个小丫头保驾护航。这个时辰，蒙蒙的天色还没有亮透，走到哪里都是静悄悄的一片宁谧。我慢悠悠地往前走着，小路两旁种着冬青，新长出的黄绿色嫩芽在晨雾中还泛着盈盈的水光，我畅快地呼吸着无比新鲜的空气，感觉一阵神清气爽。　　自从这天气转暖以后，宫里的妃嫔们也都变得勤快起来，时不时的就到御花园里走动走动，消遣一下无聊的时光。虽然这御花园很大，但是最好的景还是在御湖边上，走不了多远就会碰上一些无聊的人，一边笑着一边冷嘲热讽。我不想搭理她们，于是就换了个人少的时间出来溜达。不同于阳光下的灿烂缤纷，晨雾中的景色别有一种欲语还休的妩媚，好看得紧。　　“娘娘，下午蹴鞠赛，能带奴婢去吗？”长秀小步跟在我身后撒娇，“奴婢进宫三年多了，还从没看过比赛呢，娘娘您就行行好，带奴婢去吧！”　　“园子里的杂草都拔光了吗，还想偷懒？”我回头看了她一眼，挑眉问道。　　“杂草剩的不多了，明天一定能拔完！您就带奴婢去吧，娘娘最好了！”长秀捏着小手一脸讨好的灿笑，“奴婢保证，昨天下午什么都没看到！绝对没有！”　　我一听就皱起眉头，这小丫头胆大包天，竟然还敢威胁起我来了？！话说昨天下午我把我的薄刃银针等器物拿出来检查一遍，上点油保养，然后重新塞回到床底下藏起来。长秀进来的时候，我正撅着屁股趴在床边塞的起劲，这下可好，让这小丫头看了个正着。发现我藏东西也就算了，关键是这样猥琐的姿势太不符合本宫的身份了。掩藏掉很郁闷的心情，我很淡定地爬起来拍了拍灰尘，然后就把一脸好奇的小丫头贬到园子里拔杂草去了。　　想到这里，我不由得一阵惬意，斜了长秀一眼道：“不行，没拔完杂草不准去。”　　“呜呜……娘娘……求求您了……呜呜……”长秀把小脸一皱装可怜，一边说着还一边扯了扯长云的袖子，意思是让她一起求我。长云咬了咬嘴唇没有说话，不过瞄向我的眼睛里也是颇为期待，看来也很想去看蹴鞠比赛。　　我看得一阵好笑，忍不住笑出声来，挥了挥手道：“行了行了，带你们去就是了。”　　两个小丫头顿时就一阵欢呼，开心的不得了，之后就开始拍我的马匹，拍上天了。我无奈地摇摇头，加快了步子离这俩吵闹鬼远一点。其实下午去看蹴鞠比赛，我原本就想带着她俩，因为我不想看到长歌和长月，或者说不想看到春袖和水蓝。虽然她们是我在王府里就用过的丫头，虽然她们知根知底，不会对我不利，但一想到她们是赫连钰派来监视我的，心里就有一种排斥感，很反感。或许她俩也感觉到了吧，见到我时总有种难言的尴尬，每每总是低垂着头，连看我一眼都不敢。到如今，反而不如长云长秀和我亲近。　　或许是因为我脾气比较温和吧，也或许因为我只不过是个假娘娘，相处久了，长云和长秀两个小丫头见到我也没那么害怕了，甚至还颇喜欢和我在一起。我也有人陪着一起说说笑笑了，日子比以前开心很多。甚至有一次我看到长秀通红着眼眶，见到我就哭个不停，问她原因也不说，还是长云告诉我的。原来长秀听到别的小宫女编排我的是非，什么□□狐狸精之类的，难听的很，长秀就跟人家大吵了一架，不许别人说她家娘娘一句不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哭成花脸的长秀就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又哭了。　　我是开心的哭了。因为我终于也有朋友了，因为我终于不再是一无所有。　　很多时候，我都不知道我是谁，我是柏颜？小五？亦或者颜妃？我是个家破人亡的孤儿，我是个低微下贱的奴隶，因为有赫连钰，我才活到今天。可是赫连钰他不要我了，他像货物一般把我送给了他的哥哥。在这金璧辉煌的宫殿里，我是皇帝最宠爱的妃子，呼风唤雨，颐指气使，没有人敢违背我。站在这众人仰望的高位上，那无数掺杂着憎恶羡慕与嫉妒的眼光给了我无限的满足与风光，却又让我空虚无比。因为这一切不过是个假象。从头到尾，我只是一颗可笑的棋子，在别人手中荣华绝代风光无限，其实我不过是个空壳子，什么都没有。　　脚下踩着平整坚硬的白石小道，我绕着御湖慢慢向前走去。湖边的垂柳抽出了新枝，万千条柳丝浅绿嫩黄，在湖边朦胧的水汽里延展成一幅色彩鲜明的山水画，白石长堤，湖心碧亭，波光粼粼的水色里，这御湖美得像一场梦境。　　拂开身前的柳丝，我顺着小路拐向了右边，翠蒙蒙的一片竹林，在微风中摇起万千细语，沙沙地响。没走几步，我一抬头就看到一袭洁白的衣裙，墨黑的发丝在风中轻动，衬得她的身形空灵又飘逸。　　我微微一愣，然后马上堆起了笑脸，福身行礼：“舒雅公主！”　　舒雅公主脚步一顿，似乎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我，她看了我一眼淡淡道：“不想笑就别笑了。”　　我的脸一僵，讪讪地收起笑容，感觉有些尴尬。　　“一起走走？”舒雅公主抬手指了指竹林间的小路，看着我问道。　　我有些惊讶，不过还是点了点头。舒雅公主回身吩咐跟在后面的小宫女不要跟进来，长云长秀两人也很有眼色，留在外面没有跟来。　　沿着白石子拼就的小路默默走着，舒雅公主没有说话，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两人散步似的往前走着，一边呼吸新鲜的空气，一边听着竹林里别有的虫鸣露滴，倒也没觉得尴尬。　　“你叫什么名字？”良久，舒雅公主淡淡问道。　　我一怔，抿了抿唇不知该如何回答。　　见我没说话，舒雅公主转头看我一眼继续往前走去，“没关系，不想说就算了。”　　我抬头看着她的背影，清冷中带着丝孤高，就像这林中的竹子一样，坚韧孤冷，不可攀折。忽然间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觉得不想骗她。　　“我叫柏颜。”我低声道。　　舒雅公主身躯微微一震，猛然间回过头来，她的脸色苍白，瞪大的眼睛里满是惊骇。　　“你说什么？”她默默地看着我，唇角有些颤抖。　　我没想到她会有这么大反应，一时间有些不解，只是话都说出口了，也没有什么可掩饰的。于是坦然回望着她，淡淡道：“我说我叫柏颜。”　　舒雅公主仔细打量着我的脸，一时间脸色变幻不定，良久，她垂下眼帘有些自嘲地一笑：“原来如此……”　　“公主？”我往前走了几步，有些不解地问道。　　她看着我微微一笑，转身继续往前走去，一边走一边淡声道：“你是不是觉得，太后对你特别的好？”　　我脚步匆匆跟上她，点了点头。　　“想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我转头看着舒雅公主，心里颇有些期待。　　舒雅公主看着我，唇角带着丝冷笑说道：“因为你是你爹的女儿。”　　我闻言皱起眉头，还是感觉一团迷糊，忍不住又问道：“为什么？”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长得比较像你爹，对吗？”舒雅公主停下脚步看着我，眼里的嘲讽更甚了，“如果你长得像你娘，恐怕太后就没有现在这么喜欢你了。”　　我的心一惊，顿时出了一身的冷汗，两手在身侧握成拳头，我冷冷地看着舒雅公主：“你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舒雅公主冷笑着说道。　　看着她转身离去，越走越远，我的心如坠冰窟一般寒冷，再不能挪动一步。舒雅公主的意思，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她是说，虞太后对我爹有非分之情。因为爱慕着我爹，所以对我爹的女儿也特别喜欢，因为我长得像我爹。　　忽然间我想起来那次和铁老头喝酒时，他给我讲的故事。故事里的穷书生被一辆马车撞断了腿，他被两位小姐带回府中养伤……表小姐娇憨可爱，大小姐清冷孤高……穷书生爱上了表小姐……在翠微塔顶层遇到一位公子，两位小姐芳心暗许……后来才知道那位公子就是那一年的状元爷……　　许许多多混乱的思绪在我脑海里翻浮涌现，不断拼凑成一个令我不愿相信却不得不相信的事实。铁老头就是穷书生，穷书生爱上的表小姐是赫连钰的母妃穆太妃，穆太妃和虞太后是表姐妹，虞太后就是大小姐，大小姐爱上了状元爷，那一年的状元爷就是我爹……　　我跌坐到地上，背后倚着一颗高大的竹子，有冰凉凉的露珠洒落下来，沾湿了我的衣裳，沾湿了我的脸。　　过了很久很久，我也不知道我在哭些什么，只是觉得心下里止不住地悲伤。可是我又找不出悲伤的理由。只是因为太后曾经爱慕过我爹，所以她才会特别地对我好。所以即使我爹罪恶滔天，即使我是个罪臣之女，是个低贱的奴隶，因为有太后在，所以这个皇宫还是宽容地容纳了我。没有什么不好的，其实我应该庆幸。对，就是这样的。　　远处传来长云和长秀着急的呼喊声，我连忙爬站起来，抬起袖子抹去脸上的泪痕，快步朝回路走去。　　“娘娘，您怎么去了这么久？”长秀看到我顿时脸上一欢，却马上又皱起眉头，“娘娘，您怎么哭了？公主欺负您了？”　　“没有，”我笑着摇了摇头，招呼她们往回路走去，“被风迷了眼睛，一会儿就好了。”　　长云看着我欲言又止，半晌又忍不住说道：“娘娘，要是公主说了什么严重的话，您也别往心里去。公主性格孤僻，很少在这宫里走动，除了皇上，宫里的人都很怕公主的。娘娘您别哭了，让皇上看到该心疼了。”　　皇帝心疼？只怕会心疼我把舒雅公主气到了吧。原本还有些悲伤，被长云这么一说顿时就消散的不知道哪里去了，我忍不住弹一下她的脑门笑道：“知道了！鬼丫头！”　　回到长乐宫，没过多长时间皇帝就下朝了，和我一起用早饭，然后又去给太后请安。太后还是像以前一样，对我很温和，可是我却感觉有些尴尬，心里难免存了芥蒂。我一直低着头，请完安就默默地走到皇帝旁边站着，感觉有些煎熬。然而令我没想到的是，不经意间一抬头，我赫然间看到赫连钰正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着我。　　见我看他，赫连钰眸光微动，似乎是想朝我笑一下。然而还不等他抬起嘴角，我就转开了视线，再不去看他一眼。心下里忍不住绞痛起来，我的手微微有些颤抖，忽然间一阵温暖，皇帝在身后握住了我的手，用力地握紧。我的脑子里晕晕的，一阵混乱，不知道他们都说了些什么，一直到后来皇帝将我领出了康宁宫。　　下意识地回头向后看去，我只看到殿前空荡荡的台阶，一个人影都没有。　　“他已经走了。”皇帝朝我眨了眨眼睛，促狭地笑道。　　我连忙抽出手，也不搭理他，转身就往回路走去。　　“爱妃，”皇帝大笑着追了上来，“下午朕去比赛，记得要热情一点哦！”　　说完他仰头哈哈大笑，朝我摆摆手，岔路去上书房看折子去了。　　我皱着眉头瞪视着他的背影，忽然间心下一动，转身就往前面玉荃门跑去。　　我不知道他离开有多久了，不过这后宫颇大，要走出去也要一些时间，应该还能赶得上。我提着裙摆一阵飞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终于在玉荃门旁边的御道上看到了他。　　“赫连钰！”我大喊着唤他一声，随即红了眼眶。　　赫连钰身躯顿时一震，停下了步子，良久，他慢慢转过身看着我，　　我缓步上前，一直走到他身前两丈距离站定，静静凝望着他，我红着眼睛哑声问道：“为什么？”　　他默默地看着我，漆黑的眸子里泛起点点碎光，良久，他走上前来，越走越快，一直走到我面前把我抱到了怀里。那样紧那样用力，像要把我揉碎了一样，痛苦又悲伤。　　泪水扑簌簌地滑落下来，他的怀抱还是那么温暖那么踏实，仿佛双臂一圈就能撑起我的整个世界，让我忍不住地沉沦下去，忍不住地想要依靠。泪水越滚越多，我贪恋他身上熏香的味道，却还是用力推开他的怀抱，仰头凝望着他，不屈不挠地问道：“为什么？”　　他的嘴角动了动，眸子里一片挣扎，轻轻抬手抚摸着我的脸庞，他抿起嘴角看着我，目光一如既往的温柔和心疼。　　然而他走了，什么都没说。　　久久地望着他的背影，我哭着骂道：“赫连钰你个混蛋！！”　　他的脚步微微一顿，却没有再回头，只是加快脚步离去了，消失在我的视线中。　　我默默地往回走着，却发现走到哪里都是一片欢腾，因为下午的蹴鞠比赛，整个皇宫都变成一片热闹的乐园。看到的听到的遇到的，无一不是和蹴鞠赛有关，欢乐无比。看来这皇宫沉闷的太久了，难得有一件开心事。　　午间化好浓艳的妆，我插上满头金钗又换了一件鲜艳的长裙，把自己装扮的就像一只金光琉璃的大花瓶。皇帝看到了直发笑。我白了他一眼，心里怒道：天天笑，笑屁呀你！　　和皇帝乘着御撵到前面校场上，发现早已经围满了人，虽算不上人山人海，却也是颇为壮观。山呼海应的万岁声过后，皇帝领着我上了看台，柴贵妃早已经到了，她的位子在皇帝左边，我坐在皇帝右边。虞太后说是太吵闹了，没有来，舒雅公主静静坐在左首，其他妃嫔们紧随其后。坐在看台右边的是文武百官及家眷，不远处我看到了宋初伦和刘倾雪，两个人端庄严肃地坐在那里，没有看到我。　　蹴鞠比赛共分三场，第一场是正规赛，另外两场是挑战赛。　　所谓正规赛，就是由皇帝开场的比赛，或者由皇帝参加，或者由皇室成员代表皇帝参加，以体现这个春龙节的主题——皇帝踏春游赏，与民同乐。能够参加正规赛的队员一般都是豪门贵族的子弟，这些人的名单是在比赛之前就确定好的。能进这份名单不仅是一种资格，更是一份荣耀。　　至于挑战赛，不需要事先安排好人选，谁想上场都可以。每年的蹴鞠挑战赛都很热闹，也很精彩刺激。像这样在皇帝面前露脸的机会不多，所以不管是文官武将还是世家子弟，或者是军队里的士兵们，都是摩拳擦掌踊跃上场，赛事激烈万分。　　随着一声长长的号角吹响起来，皇帝站起身中气十足地说了些场面话，然后又是无数人山呼万岁。皇帝挥了挥手，志得意满地大笑起来。　　第一场比赛马上就要开始了，皇帝离开坐席要去后面休息室里换衣服，准备上场。从我身边擦过时，皇帝又笑着叮嘱了一句：爱妃，记得要热情一点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