蹴鞠赛场位于校场中央，四边各三十丈的一个方形场地，最中央竖起一根三丈多高的竹竿，上面架起铜盆大小的圆形球门。比赛规则是队员可以用头、肩、背、胸、膝、腿、脚触球，严禁以手触球，违者立罚下场。每场比赛时间为半个时辰，双方队员各十名，最终以进球数目居多的一方获胜。　　比赛还未开始，整个校场上喧喧嚷嚷的，不断有人朝我指指点点，眼神里藏着丝鄙夷与轻蔑，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也许是习惯了吧，我的脸皮变得更厚了，兀自坦然坐在那里，面也不红心也不跳。有时迎上他们的目光，我还优雅地付之一笑，顿时就把人吓得苍白了脸，连忙转回头去缄口不语，再不敢多看我一眼。　　长云和长秀两个小丫头站在我身后，看到那些人对我不敬，直气得牙根痒痒，“娘娘您别生气！哼！等待会儿皇上回来了，看他们还敢这样对您！”　　长云也悄悄地拉着我的衣袖，小声道：“娘娘您看比赛吧，不用和那些人计较！都是些没见识的，狐假虎威而已！”　　我心里暖暖的，轻轻拍了拍她的手笑道：“没事的，放心吧！”　　我很感激小丫头为我着想，可是她们不知道，其实狐假虎威的不是别人，而是我。因为有皇帝在后面撑腰，所以我才能在众人面前耀武扬威威风八面，一旦皇帝走开了，我这只狐狸就威风不起来了。这些道理我都明白。反正不过是做戏而已，那些白眼我并不在意。反正我也没什么可在意的了。　　转回头看到舒雅公主正在看我，细长的蛾眉微微蹙着，似乎是有些疑惑。我也不知道她在疑惑些什么，反正我也没欺负她，用不着怕她，于是对她灿烂一笑，展示我的好心情。舒雅公主顿时一愣，又看了我一眼，然后面无表情地移开目光。　　我也不想再讨没趣，索性谁都不看了，将目光投向场地中央。随着如雷一般的欢呼声喝彩声，两队人马走上赛场，一队红衣一队蓝衣，绣罗宽衫，手腕脚腕以及腰间都缠着宽边锦带，金银丝线在阳光下闪亮耀眼，看上去威风抖擞，神采非凡。两队人马中央还站着一个黑衣裁判，腰间缠着大红色锦带，头上也绑着一圈大红色发带，看上去十分醒目。不过我总觉着那人有些眼熟，仔细一看，原来就是那个侍卫队长郑严。　　皇帝身着红色球衣，看样子是红队的队长，同属红队的还有刘倾风、梁成岫，其他人我不认识。赫连钰是蓝队的队长，同时还有柴俊小侯爷和常枥，另几个人看着也眼熟，应该就是经常和赫连钰他们蹴鞠的那一帮人。二十名青年男子整整齐齐排列在那里，每一个都高大挺拔英俊非凡，这样的视觉冲击着实刺激了点，整个校场都欢腾起来，欢呼声喝彩声喊破了天。　　随着一声响亮的哨子，比赛正式开始了，两队人马立即四散活动开来，一边跑着适应场地，一边随时调整战术。没过多会儿，只见皇帝飞起一脚，椭圆的鞠球划破半个场地，瞬间灌入半空的球门，打进了这场比赛的第一个球。场地外围顿时爆发出一阵冲天的喝彩声，尤其是那些平日里矜持惯了的千金小姐们，淹没在这样欢腾的赛场上，她们也放下心里的束缚，尽情地呐喊着青春的热情。　　“哇！小侯爷好帅呀！你看他截球的速度，多快呀！简直就像飞马一样！”　　“光快有什么用，关键要守得住，你看，他把球带丢了吧，我就说这种小白脸靠不住嘛！还是刘将军最厉害！”　　“刘将军再厉害，还不是得把球传给咱们皇上？！”另一个妃子得意地笑道，“论起打门，有谁能比皇上射的更准？那才叫真正的厉害呢！”　　“就会拍皇上的马匹！”先前的妃子嘲讽道，“也没见皇上多看你一眼！”　　“你你你……哼！”　　我一边看着场上的比赛，一边听着旁边那些妃子们叽叽喳喳，倒也颇有乐趣。然而令我没想到的是，长云和长秀两个小丫头竟然都是赫连钰的崇拜者，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挤在我旁边面带潮红眉飞色舞地议论道：瑞王爷好酷！瑞王最帅！瑞王是神！瑞王奴婢好想嫁给你！　　自从赫连钰上场以后，我就懒得看他一眼，才不想看到他！可是没想到失算了，后面那两个蠢丫头左一句瑞王右一句瑞王，吵得我满脑子里都是他。我忍不住仰天翻了个大白眼，真是郁闷的无限了！　　拉着椅子往旁边靠了靠，离那两个蠢丫头远一点，并且重重地哼了一声表达我的不满。结果那两个丫头正盯着赛场又笑又跳的投入万分，连看都没看我一眼。撇了撇嘴冷哼一声，我决定了，今晚就让她俩把后园子里的杂草都拔光，一根不能剩！　　中间隔着皇帝的龙椅，柴贵妃就坐在我的旁边。见我往她那边靠了靠，柴贵妃转头看我一眼，微笑着说道：“颜妃妹妹不喜欢看这蹴鞠比赛吗？”　　“还好还好，就是吵闹了些。”我笑着回道。　　柴贵妃也笑着点了点头，便转回头去不再说话了。我见她目光似乎只盯在皇帝身上，随着那一个狂傲不羁的身影前后转移时忧时喜，那样的专注，那样的温柔。一时间，我忍不住羡慕起来，这就是喜欢一个人的目光吗？　　记得以前在天山上的时候，师父对我们总是呼来喝去的很严厉，对我们师娘也是一样，总是板着面孔摆出一副很严肃的样子。可是师娘总是笑眯眯的，常常和师父开玩笑，并不害怕他。我有些不理解，于是就问四师兄：师父真的喜欢师娘吗，为什么总是对师娘那么凶？四师兄拍了拍我的头笑道：看上去凶，未必是真的凶，你没看到师父看师娘的目光吗，那么温柔。　　四师兄说，如果喜欢一个人，那么看他的目光一定会很温柔，不管表面上怎样冷漠怎样严酷，目光却骗不了人，里面满满的都是温柔。这句话我以前还不理解，可是今天看到柴贵妃的目光，忽然间就能理解了。因为那目光里面所盛载的那样热烈的情感，连我都感觉到了。原来这就是温柔的目光，原来这就是喜欢一个人的目光。　　就像是赫连钰看我的目光。　　他是喜欢我的，我知道。可是他把我送进宫却不告诉我原因，我问了一千遍，却得不到一个回答。是为了什么，他连伤我的心都不顾了？或许是我太高估自己，其实我对他并没有那么重要。　　抬头看向赛场，红红蓝蓝的人影在场上来回地奔跑着，追逐着白色的鞠球穿梭不已。只是一眼，我就能找出哪个是他，飞扬的衣角，挺拔的背影，他是千万人中与众不同的那一个。只是我的目光如此幽怨，我不禁回想，我可曾那样温柔地看过他？　　“哇，小侯爷又打进一个球！蓝队领先了！”一个妃子忍不住激动地站了起来，两手抓着绢帕掩着朱唇，满面飞红。　　“刚刚那个传球的人是谁呀？那一招‘双肩背月’简直太神了！真的好帅呀！”另一个妃子花痴道。　　“好像是大理寺常大人家的公子，因该是叫常枥吧？”　　“没错，就是常公子！人家不仅马术好，蹴鞠也是一等一的好呢！听说常公子前几天刚升了西郊守备军正将，威风的紧呢！”　　“守备军正将啊，那岂不是整个西城南城都归他管？这可是大半个帝都呢！”　　“可不是嘛！我舅舅昨天进宫来还说，想把我表妹嫁给他呢！”　　……　　我听着旁边妃子们小声的对话，眉头不由得紧蹙起来。西郊守备军正将？那岂不就是连环杀人案中被害的那个军官将要提拔的位子？没想到竟然落到常枥的手中，这是偶然还是必然？如果这一切都是预先策划好的，那是不是可以说明，谋乱造反，姓常的也有一份子呢？难倒他和柴国公是一伙的？　　我慢慢地整理思绪，感觉这一切谜团似乎渐渐明朗起来。过不了多久，皇帝就要去蒙贝草原参加会猎，手中掌管御林军的刘倾风也会离京，到时候这帝都里面只剩下赫连钰坐镇。柴国公已经把东北军调往陇西驻守，帝都的兵力只剩三万。如果那常枥果真是柴国公的人，由他掌管着帝都南城门，到时候柴国公挥军北上，常枥只要把城门一开，整个帝都岂不是就如探囊取物一般唾手可得？　　想到这里，我不禁吓出了一身的冷汗。忽然间想起皇帝之前反复地叮咛，叫我热情一点，难道这里面还有什么特别的用意不成？我左思右想，不知道怎么样才算是“热情一点”？为何要让我“热情一点”？　　忽然间脑中灵光一闪，我想我有些明白了。在这里，我是颜妃，是皇帝面前最出风头最受宠爱的妃子，是现在这里最受瞩目的人物，不管我做什么，一举手一投足都会牵引万千人的目光。皇帝叫我热情一点，莫不是想要我吸引众人的注意力？　　心里拿定了主意，我吩咐长云长月两人留在原地，自己起身离开了看台，一步一步走下宽阔的台阶，径直往正中赛场走去。霎时间，整个校场静了一静，我感觉到有万千目光投注到我身上，那样的疑惑又好奇，不知道我在做什么。正中的赛场也似乎停驻了一下，不过他们没有那么多空闲搭理我，马上又回过神拼抢起来。　　拖曳着橘黄色绣着金丝的华美裙摆，我昂首挺胸像一只骄傲的孔雀一般走到场地北边的木栏杆边上。清了清嗓子，我趴在木栏杆上挥舞着彩云似的衣袖，娇声呐喊道：　　陛下，加油哦！　　陛下，你最棒了！　　陛下，嫔妾想看你打门!　　……　　瞬时间，整个校场上一阵哗然，万千刀光剑影一般的目光朝我射来，嬉笑声唾骂声混乱成一团，甚至有人不怕死地喊道：贱妃！简直有辱皇家体统！　　我藏在衣袖里的手握成了拳头，微微有些颤抖。如果我是那看台上的一员，看到这样一名妃子不顾礼仪不顾羞耻冲到赛场边上朝皇帝谄媚，我也一定会觉得很恶心，很鄙视。无所谓，反正都这样了。即使我今天穿一件洁白的衣裙高高站在看台上一言不发，冷着脸扮演冰山圣女，也不会有一个人觉得颜妃很可爱。　　懒懒地趴在栏杆上，我装作没听见那些刺耳的谩骂声，不时地扬起衣袖为皇帝加油呐喊。场上的比赛似乎更激烈了，目前的蓝队比皇帝他们多打进六个球，红队的队员们明显有些浮躁。然而仔细观察皇帝，我发现他并没有将精力集中在鞠球上，反而若有似无地紧盯着一个人，那就是常枥。我不禁目光一顿，看来我猜的没错。　　悄悄对赫连钰打了个手势，皇帝带着鞠球朝南边球门处跑去，赫连钰冲上前去阻拦，迫使皇帝离开了球门，继续往南边跑去。蓝队的队员们立刻向前包抄，尤其是常枥，追在最前面。不过也许是顾忌着皇帝的身份，常枥并不敢上前抢球，只是伙同着三名蓝队队员，将皇帝困得死死的。刘倾风一看情势不好，立刻带领两名红队队员前来营救，柴俊小侯爷上前阻拦，被刘倾风一个错身绕了过去。　　我忽然间惊声一呼，就在那电光火石的一瞬间，我看到皇帝猛然间踢球向前突出重围，常枥下意识地向球扑去。没想到他一步腾空飞出了一丈多远，迎面就扑向前来抢球的刘倾风。刘倾风抬腿用膝盖接住鞠球，反脚就向后一个旋身，腾空打门。然而令人没想到的是，常枥没收住身形，重重撞上了刘倾风飞起的后脚，只见他脸皱成一团，痛苦不已，紧捂着右腿摔落到了地上。　　我站在赛场的北边，刚才那一声惊呼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到了我那里，然而等他们将目光重新落回到南边赛场时，却发现常枥已经趴在地上蜷缩成一团，刘倾风站在一旁满脸惊骇。作为裁判的郑严立马吹响哨子跑过去，检查了一番然后做出判决：常枥膝盖受伤无法继续比赛，找人接替；刘倾风事故伤人，被罚下场，红队同样替换一名队员。　　常枥被几名侍卫抬出赛场，立刻有一群太医围上去，检查了一会儿说是膝盖扭伤，没什么要紧的。而刘倾风脸色苍白地站在旁边，似乎是有些不明白自己怎么会伤到人。其实就在刚刚那一瞬间，我清楚地看到皇帝踢球突围，他闪过常枥的时候，借着身形掩护在常枥背后空门上按了一掌。常枥的脸色瞬间就虚白起来，那一掌，只怕是带上了浑厚的内力，将他胸腔的筋脉都震碎了。我的手心冒出涔涔的冷汗，看皇帝那架势，武功修为只怕还在我之上，回想起之前我还曾拿着拂尘威胁他，顿时就是一阵阵后怕。　　红队和蓝队各换上一名队员，场上比赛继续进行。刘倾风被罚下场，抱着胳膊有些郁闷地站在围栏边上，离我不过几步的距离。　　“颜妃娘娘好雅兴，跑到这里来看比赛。”刘倾风目光注视着场中的比赛，头也不回地冷笑着说道。　　我也没有转头看他，只是淡淡道：“这里看得清楚，怎么，刘将军还不许本宫下来吗？”　　“末将不敢。”刘倾风哂笑，“只是娘娘这一声惊呼，威力着实不容小觑，不仅常公子受伤，连本将军都被罚下了场。”　　我抿着嘴角冷笑起来：“怎么，刘将军要将此事怪到本宫头上？”　　“末将不敢。”刘倾风转过头来直视着我，带着丝鄙夷的笑容说道，“末将只是感慨，红儿姑娘果然好手段，竟然爬上了皇上的龙床。难怪不肯为我跳舞，原来就算是瑞王爷，也入不了红儿姑娘的眼呢。”　　“你……”我扭头瞪视着他，一时间气红了眼睛。不过马上我又收起了怒气，努力平复情绪，看了他一眼嘲讽地笑道，“谁让刘将军没本事呢，你若是有能耐，说不定本宫也会多看你一眼。”　　刘倾风笑了，微挑起嘴角一脸的邪佞，“算了吧，本将军对一个肮脏的□□没兴趣。”　　说完他又冷笑了一声，转身匆匆离去了。　　随着一声声热烈的欢呼喝彩，第一场比赛结束了，看了看计分的大牌子，原来是皇帝带领的红队取胜了。校场上又响起潮水一般的万岁声，只见皇帝满头大汗，龙行虎步神采飞扬地朝我走来。还不等我反应过来，皇帝一抄手就把我横抱起来，仰天一阵哈哈大笑。校场上顿时一静，气氛微微有些尴尬。不过皇帝毫不在意，依旧抱着我大步朝前走去，一边走着一边还凑在我耳边低语，装出一副暧昧调情的样子，一直走到看台上方。　　“爱妃，干得不错哦！”皇帝在我耳边坏坏地笑道，“想要什么奖励，要不要今晚让朕宠幸一下？”　　我没有搭理他，只是仍旧想着他抱起我的一瞬间，我回头时看到赫连钰的眼睛，漆黑的眸子里一片隐忍的怒意，那样的深沉，令我心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