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今晨上朝的时候，李言默上书奏请皇帝，说是他儿子修习完毕，已经回来京城了，随时等待皇命召见。这个消息不啻于一声惊雷，顿时就把整个朝堂震蒙了，大臣们是惊是喜难以揣测，皇帝却是龙颜大悦，拍着桌子连声称好。当下钦定翌日让李言默带他儿子上朝，皇帝等不及要看看他这个未来妹夫到底如何，上完朝以后还要让他们去康宁宫拜见虞太后，也让太后她老人家高兴高兴。　　还不等长云说完，我已经跑了出去，想着快点去碧兮宫，告诉舒雅公主这个好消息。跑得像一阵风一般，脚步轻松欢快。进宫这么久，今天是第一次发自内心觉得高兴，能看到舒雅公主守得云开见月明，我都替她开心。　　一路通报过后，小丫头碧芜把我领到湖心亭，远远的就听到琴声婉转悠扬，果然是舒雅公主又在那里抚琴。渐到水亭，碧芜停下脚步，伸手指了指那边，朝我露出一个担忧与请求的表情，又朝我福身一礼，退下了。我有些诧异，不过也顾不上多想，只是兴冲冲地跑过去，连声喊着笑着，估计舒雅公主她又要说我不规矩了。　　“公主！公主！”我掀开淡纱帘幕冲进去，一把拉住她的手，嘴角忍不住上扬，“我有个天大的好消息要告诉你！”　　舒雅公主定定看我一眼，把手抽了回去，低下头接着抚琴。　　“公主，你怎么也不问问我？”我憋着笑，想逗逗她。　　“我已经知道了。”舒雅公主面色淡淡的，声音冷肃而低沉。　　我有些愕然，“驸马回来了，你已经知道了？”　　“皇兄刚刚派人来过。”琴声越弹越低，沉郁而苍凉，舒雅公主闭上眼睛，雪白的脸庞低垂着，像个纸人一般，空洞洞的。　　我不禁又是一愣，明明是个好消息，她为何这般难过？　　就因为她在夜市上遇见的那个人？短短一遇，竟留下这般深刻的痕迹？就连她等了二十年的驸马回来了，都难以抵消那份擦肩而过的失落？我抚着额头蹲坐在地上，感觉有些头痛。　　“公主，你不能这样。”良久，我偏头看她，低声说道。　　琴声微微停顿，然后又变得缭乱起来，像万千雨点垂落到水面上，激起一圈圈涟漪交错在一起，层叠缠绕，难分难解。舒雅公主信手拨弦，越拨越快，激扬的琴音逐渐高亢上扬，宛如爆发的泉水喷涌出地面，越升越高，却在到达顶点的一瞬间，只听“铮”的一声，琴弦毫无预兆地断了。右手食指被崩出一丝血痕。舒雅公主睁开眼睛，默默看着流血的手指，眉头蹙着，沉静的脸上却是面无表情。　　我从袖中掏出绢帕，拉过她的手包扎起来。她沉默半晌，轻轻握住我的右手，摩挲我手上缠的纱布，问道：“你的手又是怎么了？”　　心头一颤，我低头看着两人的手，露出一丝苦笑，“也许是同病相怜吧。”　　她抬头看我一眼，深潭般的眸子里神色有些复杂。松开我的手，她淡淡道：“以前我也以为，若是听说驸马回来了，我一定会很开心。不管他是圆是扁是好是坏，至少我能离开这里，看看看了二十年的高墙外面是什么样子。可是当这一天真的来了……我却发现其实我并不开心。”　　“也许过不了多久，我就要出宫了，可那时候也不能经常看到母后了。”舒雅公主神色淡漠，声音幽冷如冰泉，“我跟母后不亲近，因为我从小就讨厌她，讨厌她被人指指点点，连带哥哥和我也被指指点点。可是母后她从未安慰过我，也未曾抱过我，更不曾给我讲过故事，梳过头发。我从小是奶娘带大的，母后她很少会去看我，去了也不过看一眼就走。她对我漠不关心，对哥哥也是同样。小时候我觉得委屈，长大了才知道，她不喜欢我和哥哥，因为她爱的人不是父皇。”　　“没错，她喜欢的人就是你爹。”舒雅公主定定看着我，深潭般的眸子无底洞一般幽黑，我在里面看到了自己仓皇失措的脸，“她不爱父皇，所以她也不喜欢她和父皇生的孩子，不喜欢哥哥和我。她总是冷冰冰的，冰山圣女一般高不可攀，小时候，我从未见过她笑的样子。后来有一次我看到她笑了，可她是对你爹笑的。我的娘亲，她从未对她的女儿笑过。从那时起，我就知道她不喜欢我。可是她又长得那么美，没有人不赞叹，连我也在心里一边讨厌她，一边喜欢她，希望她什么时候也能抱抱我，对我笑一下。”　　摇摇头，舒雅公主很快地抬起手抹去一滴眼泪，眯起眸子，微仰着头说道：“自从你进宫以后，母后她就开始笑了，你不会知道我有多么难以置信，直到知道你的身份，我才明白那是为什么。母后她见到你很开心，连带着对我也宽容很多，心情好了，也会对我淡淡笑一下。看到她笑了，我却很难过，心里越加讨厌她，却又忍不住关心她。眼看她一日日老去，或许哪一天她忽然就不在了，连多看她一眼都是奢望。”　　“公主……对不起……”我的眼眶有些发酸，捏着她的手，不知道说什么好。　　“没什么对不起，又不是你的错。”舒雅公主抿起唇，笑容有些凄凉，“我那时的确很讨厌你，或者说是恨你，也恨你爹，不过我最不能原谅的，还是母后。我无法原谅她为了她喜欢的男子，就这样冷漠地对待她的孩子。我怨了她二十年，恨了她二十年，可是前几天我忽然想通了。因为我终于也体会到了那种求不得的滋味，原来是这么痛苦。我不再怨恨她了，因为我发现我和她原来是同一类人。如果我是她，我未必能做得比她好。”　　我心里很难受，很想问问她当年虞太后和我爹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是看到她眼中隐藏的泪光，我却只能把话咽下去，不想再让她想起那些痛苦的事。　　“你不必问了，我只知道这么多。母后对你爹一往情深，不过你爹我没见过几面，并不知道什么。”舒雅公主似乎看出我的心思，把头偏向一边淡淡道。　　我点了点头。心底不知为何，听她说不知道，反而有种放松的感觉。　　“公主，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何必一直牵扯着不放，非让自己痛苦？”我轻声劝慰道，“驸马现在回来了，李丞相的儿子，必然也是出类拔萃的，你就把那个人忘了吧！佛祖不也告诉你了吗，要珍惜眼前。”　　细风轻拂，杨柳婆娑，舒雅公主默默看着远处，没有答话。我不禁有些气馁，又试探着问道：“明天下朝以后驸马就要去康宁宫了，虽然你不能露面，但是躲在帘子后面看一眼总可以吧？”　　“我不去。”舒雅公主摇了摇头，“不想去。”　　我叹息道：“那好吧，不去就不去，大不了我去看了回来告诉你。”　　她没有答话，好像没听到一样径自站起身走了。　　翌日，巳时正，康宁宫。　　虞太后领着一帮后宫妃嫔们端坐着喝茶，一边耐心等待舒雅公主的驸马到来。大厅里一片莺声燕语，好不欢乐，一众妃嫔们纷纷向虞太后道喜，又祝福舒雅公主，不管里子怎么样，面子上都做得很足。我坐在一旁悄悄打量虞太后，不难发现她淡然的面色下也有一丝不安，时不时地抬头看向门口，显然是又担心又期盼。　　我不禁微微一笑，舒雅公主今天真应该来看看，虞太后这样担心她的婚事，有怎么能说是对她漠不关心？也许只是舒雅公主性子太过沉默内敛，心防太高了。这天下哪有母亲不疼自己孩子的，即使是尊贵的太后也一样。　　“皇上驾到——”　　忽然间，只听外面的小太监扯着嗓门子一声长呼，顿时所有人一个激灵，连忙站起身打起精神望向门外。等了一早晨，总算是来了。　　“哈哈哈哈，丞相大人多虑了，母后只怕是欢喜都来不及，又怎会怪罪呢！”皇帝大笑着走进来，满面红光，神采飞扬。　　一众妃嫔们连忙低头福身，给皇帝行礼问安。我一边行礼一边悄悄往皇帝身后瞄，只见李言默一袭绛红朝服低头拱手，他身后还跟着一个湖蓝袍子的身影，应该就是他儿子，舒雅公主的驸马了。　　“都坐吧，丞相大人不必多礼，来人，添两把椅子。”虞太后微笑着说道。　　皇帝走到我身前，正好挡住我的目光，促狭地笑着朝我挤了挤眼睛，挟着我的手走到左边首位坐下。我暗地里白了他一眼，又悄悄往后面瞧。在坐的妃嫔们也都忍不住往那边瞧个不停，掩着唇轻笑着，低声议论纷纷，都说是李家公子气度不凡，生得好一副相貌。只见小太监搬着两把花梨木椅子过来，正放到李言默身后，李言默却不坐，又领着他儿子向虞太后告罪一声，这才坐了下来。　　“李丞相，贵公子身子可大好了？初次相见，李公子果然钟灵毓秀，一表人才。”虞太后赐茶，笑着说道。　　“太后娘娘过誉了。”李言默拱手回道，“犬子不肖，自胎里落下病根，幸好有一位高人相救，经年习武强身健体，如今总算是无碍了。挂念着先帝高功圣德，为犬子赐婚，只是没想到一转眼就过去这么些年，着实委屈了公主殿下。微臣有罪，还请太后娘娘责罚！”　　“草民李慕，见过太后娘娘！”一袭湖蓝袍子的年轻人双膝跪在地上，磕了一个头，“是草民无能，耽搁了公主殿下，与草民的父亲无关，太后娘娘明鉴，要罚就罚草民吧！”　　“好了好了，起来坐吧，哀家什么时候说要罚了。”虞太后轻轻挥手，端坐在那里，满脸慈祥。　　“谢太后！”李慕站起身又拱手谢礼，这才在椅子上坐下。　　皇帝笑容满面，转头问道：“母后，瑶儿那丫头呢，怎么没见着她？”　　“陛下说笑了，公主殿下到底是个女儿家，这种场合怎么能露面呢！”兰妃看了虞太后一眼，很懂眼色地说道，“丞相大人和李公子也莫要见怪，这祖宗传下来的礼仪不可改，男女婚嫁前不能见面。虽然说现在不比从前那样规矩多，但是公主贵为金枝玉叶，自然是不比寻常家的姑娘那般随便。不过丞相大人是见过的，咱们舒雅公主可是个千里挑一的大美人儿，脾性又好，琴棋书画无一不通，和李公子相配得很呢！”　　“兰妃娘娘说的是，犬子能娶到舒雅公主，是他百世修来的福分。”李言默看了李慕一眼，颔首笑道。　　只是李慕对这话没什么反应，因为他正在呆愣愣地看着我。　　一如我正在呆愣愣地看着他。　　脑海里一片空白，我怔怔地坐在那里，浑身僵硬，浑身冰凉。舒雅公主的驸马，李言默的儿子，这个叫“李慕”的人，他怎么会是四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