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五,你怎么这么笨,手划破了不会包一下吗?真是的,后山的猴子都比你聪明! 爱哭鬼!没事的啦!我跟师父说了屏风是我打碎的,顶多三顿没饭吃,你这没良心的,记得晚饭要给师兄留个馒头啊! 小五你这臭棋篓子!又悔棋!师兄发誓,再也再也不和你下棋了!甭求我,没门! 小五乖,别哭了……你这不是受伤,死不了的……师娘让你过去……流血也没事……真的……哎呀,我都要哭了…… 小五,休息一会儿吧,带你偷酒喝去!师父?不用怕,不是还有师兄我嘛! 小五你怎么还这么瘦?师兄真是白养你这么多年,还不如养头猪! 你这傻瓜,哪有姑娘家随随便便给人做布鞋的,师兄又不是你的情郎,怎么能收你的布鞋做寿礼?啥?不是给我的?那更严重!小五你这混蛋,给师兄说清楚!啥?我像老妈子?你见过这么帅的老妈子吗? 小五别怕,师兄没事,真的没事!明天就好了,你乖乖回去练剑,师兄明天就回去看你。 又不开心吗?小五,笑一笑多好,你看天空多蓝,白云多白,放着这么美的风景不看,何苦自己自寻烦恼?遥不可及?小五你错了,或许那些并不遥远,只是你还未发现。 …… 我默默地看着眼前这个叫“李慕”的人,泪水模糊在眼眶。脑海里一幕幕翻过的都是四师兄他阳光般灿烂的微笑,和煦如春风,在一年到头飘满大雪的冰冷天山上温暖了我整整十年。 可他姓李,他是李言默的儿子。明知道他可能出身显贵,明知道他甚至家在京城,明知道逢过年他爹就去看他,甚至连师父都要隆重相迎……我是要多蠢,才会忽略掉他姓“李”?每天“四师兄”“四师兄”地叫着,我从未想过他除了是我师兄之外,还会是别的什么人。一如我从未想过三师兄易寒竟会是突厥王子,易家少主。可他是谁不行,非要是李言默的儿子?天山上我们相亲相爱了十年,如今告诉我最亲爱的四师兄他是仇人的儿子? 眼底酸涩发疼,忍不住两行泪水滑落下来。我怔怔地看着他,很想问一句,四师兄,怎么会是你? “爱妃平日就和舒雅那丫头要好,今日这是喜极而泣了吗?”皇帝满眼狐疑地看着我,暗暗握住我的手,用力一捏生疼。 我这才发现自己失态了,连忙抬手快速擦去眼泪,一边低下头笑道:“可不是吗,真的是太高兴了,替公主高兴,从没有这么高兴过……” 李慕又看我一眼,转回头去垂下眼帘,似乎不过是淡淡地一瞥,并未在意。李言默自始至终镇定自若坐在那里,似乎对我们的相遇毫不惊讶。我有些不明白,既然他早已知道我是李慕的师妹,为何没有告诉他我在宫里?不过转念一想,应该是说不出口吧,就凭他对我爹做的那些事,他有怎么好意思告诉他儿子? “颜妃妹妹果然和公主贴心呀,瞧这眼泪掉的,可不是情真意切怎么着?”静妃斜了我一眼,抿着樱桃小唇醋溜溜地说道,“虽然公主今日不能前来,但是颜妃妹妹看过了也是一样的嘛,自然会把准驸马爷的风仪态度转述得一清二楚,让公主如临其境,如见真人呢!” 一众妃子们也都看着我满是不屑,暗地翻白眼的冷哼的,意思是说我假装掉眼泪装感动,拍舒雅公主的马匹,以此来讨好皇帝和虞太后。 李言默看了皇帝一眼,见他面上无愠色,这才回首淡淡道:“静妃娘娘说笑了,犬子不才,只盼能有幸入得了公主殿下的法眼,不要辜负先帝的恩赐就好。”李慕蹙着眉头坐在那里,没再看我,只是神色有些疑虑,似乎是满心的不解,不明白他的小师妹怎么会变成了皇帝的妃子? “好了,都不用再说笑了。”虞太后静静看了静妃一眼,在上首道,“丑媳妇早晚要见公婆,更何况是自己的夫婿,天家公主也没有例外,早晚都要有这一遭。要不然这样吧,这月十七就是舒雅的生辰,就在御花园摆上宴席,宴请各位朝臣宾客。一是为舒雅庆生,二来也当做为驸马接风洗尘,三来也让这俩人见见面,熟悉一下,不知皇上以为如何?” 皇帝颔首笑道:“这样甚好,但凭母后做主。” “谢太后,谢皇上!”李言默起身拱手行礼,李慕顿了一下,也起身跟着行礼。放下手的一瞬间,他右手中指叠在食指上,悄悄做了个手势。那是我们约定的暗号,意思是去东边汇合。 离开了康宁宫,皇帝赐宴,要和李言默父子一同用早膳。我自己回长乐宫,路上找了个由头把长云打发回去,看看四周没人,连忙拐上一条小路,匆匆往东边奔去。 远远的,我已经看到四师兄站在一棵木槿树下面等我,神色有些焦急。我连忙快步跑过去,低声喊道:“四师兄!” “小五!真的是你!”李慕苦笑了一下,回头看看游廊那头,又朝我低声道,“我说是出来更衣的,马上就要回去。长话短说,你怎么会在这里?三师兄呢,他来帝都找你了,你没见到他?” “我认识瑞王爷,是他送我进宫的,妃子的身份是假扮的,我很快就会离开。”我尽量简略地说道。不过提起易寒,心头还是钝钝地一疼,我努力忽视,淡淡道:“我见过三师兄了,他说要带我走,我不肯,所以他自己走了。” “你不肯?你为何不肯?”李慕抚了抚额头,气急败坏地说道,“他冷漠了那么些年,你等得还不够吗?如今他好不容易开口了,你竟然不肯?!” 鼻间有些酸涩难忍,我眯起眸子微仰着头,静静看着他,“四师兄,你怎么不先问问我是谁?” 他微微愣了一下,抿起唇角转身就走,甩下一句话:“不跟你多说了!我不管你是谁,我只知道你是我师妹!” 我默默看着他的背影,哭了又笑了。四师兄果然是四师兄,是和我相亲相爱十年的四师兄,从未变过。可是如果我杀了他爹,他还会继续和我相亲相爱吗?家破人亡之苦,我知道有多难承受,那样痛苦的滋味,我真的要让四师兄也尝一遍吗? 右手扣在树干上,太过用力了,手心的伤口又开始渗血,却不如我的心疼。如果要我放过李言默,那这积累十多年的仇恨又要怎样去释怀解脱?我不甘心!我爹我娘,我柏家百十口人的尸骨还曝露在西山野鬼坡下,至今连个坟头都没有!叫我怎么能放过他? 青白的树干上叫我抓出一道道伤痕,我不禁松了手,喟叹自己无能,只会欺负一棵树。木槿花朝开夕落,从来看不到第二天的太阳,不过短短一日光景,这满树的花朵却开得前赴后继灿烂奔放,无怨无悔。只是人赏花,花自赏,人却从来学不会花的那种态度,学不会怎样去无怨无悔。 四下无人,我靠着木槿树站了很久,头顶上覆满繁花,馨香缕缕,我却盯着满地颓黄的落英,悲伤又沮丧。如果我也像这花一样,只有一日时光,那我也愿意放弃一切,去疯狂地玩闹去放肆地大笑,日落后叹一声此身不悔,安静落场。可人终究不是这花,享有很长很长的生命,要比这花要幸福地多,能够看到很多很多个不同的黎明和日落,细雨和流岚。然而享有着美好,自然也要背负很多。比不得这花活得洒脱。 整理好衣襟,我顺着小路往回走去,一上午没回,长云该着急了。 静静的,路那头站着个人,似乎已等了颇有些时候。 是李言默。 “柏小姐,借一步说话。”他朝我拱手,清矍的脸上波澜不惊,似乎是从来无喜无怒。 我掩藏起心中诧异,端着手抱在身前,冷笑道:“丞相大人,是否应该称呼本宫一声‘娘娘’?” 他放下手,静静地看着我,“李某相信,柏小姐并不喜欢那个称呼。” 我冷哼一声没有说话,绕过他继续往前走,不想多看他一眼。 “柏小姐请留步!” 我脚步不停,头也不回地说道:“外臣不得圣谕,不得私自会见内妃,丞相大人胆子不小啊!” “柏小姐请留步,我有几句话想说,是和李慕有关。” 我一听四师兄的名字,顿时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他,“不要拿他来压我!该你的帐就是你的,别妄想逃!” “柏小姐误会了,我并不是贪生怕死,想靠儿子来保命。”李言默眸色淡淡的,低声道,“柏小姐要杀要剐尽管来找我,只是希望你不要把我们之间的事告诉李慕而已。天山上十年,他待你不薄,我相信你也不愿将他卷进来。冤冤相报何时了!我和你爹的仇也好,你和我的仇也好,就终结在你我之间罢了,只希望拿我一命能平息柏小姐的怒火就好。” “丞相大人果然高风亮节,叫人敬佩得很呢!”我忍着怒气,反而笑出声来,“你不是说后悔没有早点找到我,以弥补自己的所作所为吗?可你明明早就知道我在天山,明明知道你儿子的师妹就是我!你以为我是三岁小孩吗,这么好骗?!” 李言默眸光微微一颤,抬起眼帘定定看着我,那眼神几多复杂,难以描述。我皱着眉有些难以承受,因为我竟然还在里面看到了一丝悲悯。被仇人用这种目光看待,简直是种耻辱!我冷冷回瞪着他,绝不肯在气场上输了一分。最后,终究是他先移开目光,叹了口气,露出一丝苦笑。 “柏小姐,当年的事都已经过去了,你即使再怎么恨我,那也终究是我和你爹这上一辈的事,你又何必搅在其中,如此执着?不放过我也就罢了,为何连你自己也不放过?为人父母者,即使你不屑于我,但是站在一个父亲的立场上,我也为你爹心痛。柏如森的女儿,不应该是这样。” “你闭嘴!我怎么样还由不得你来说!”我顿时气恼起来,狠狠瞪他一眼,甩手就走。 “柏小姐!”李言默忽然厉声吼了我一句,语气很严肃,深沉而威严。竟让我忍不住一颤,停住了脚步迈不动腿。 “柏小姐,李某从不虚言,以前果真不知你在何处,我也是前几天刚刚知道的,原来李慕他在信中提过的师妹就是你。”李言默微眯起眼睛,慢慢说道,“慕儿他出生时还不足七个月,在胎里受了寒气孱弱得很,患有不足之症。宫里的太医们都说活不成了,慕儿他娘……一急之下就那么去了。我已经备好两口棺材,一大一小,准备葬了他们娘俩就去出家。可是家里忽然来了一位高人,说他能救慕儿,只要跟他去山里习武强身,必能保下一条性命。但是有一个条件,就是我不能去山里看望慕儿,说我身上煞气太重,会折了他的命数。” “我答应了那位高人,把慕儿交给他,只让老管家陪着一同去。本想着死马当做活马医,没想到一月过后,管家就在信中说,慕儿的命已经保下了,他们在天山,一切安好。又过两年,管家自己回来了,说是慕儿在那里很好,已经会喊爹爹了。我也放下心来,继续在朝中处事。当初想出家不过是一念之间的起意,之后再没想过。李某纵然不才,但是寒窗苦读十余年,并不是为了去佛堂念经的,拼就这腹中点墨学问,也想为天下苍生做点事情。” “我和你爹不同,是从穷乡僻壤的大山沟里走出来的,比不得你爹出身名门,风华锦绣。隆庆十一年春,我初来帝都,怀着满心的抱负参加春闱会使。那时的我还当年少,才学也是乡邻学子间最好的,因此自信满满。可是那一年,你爹中了状元,而我是孙山之名。我受了打击,很不服,如果我的文章都评成最后一名,只怕这天下九成以上的学子都没有活路了。就因为你爹是丞相之子,家世显赫,皇帝就金笔点了状元,我很失望,觉得这帝都里面从皇帝到官员都昏庸不堪,势力得很,觉得我根本不该来这里,纯粹是白费功夫。” “直到后来宣德门外张贴皇榜,贴出你爹参试的文章,我看完之后,羞得好几天没敢出门。他的文章针砭时弊,刻入骨髓,可谓是字字珠玑,文炳雕龙,立身省行之德本,经国治世之良策。‘流风回雪’这四字,你爹果真当得!”李言默看着远处笼烟一般的河畔柳,目光有些悠远,“如果说我这庸庸碌碌的半生佩服过什么人,那唯一的一个,就是你爹。我那时发誓,总有一天要超越他,即使不能,也至少要和他比肩而立,看看和他同样的风景。” “我当了一个工部的小吏,勤勤恳恳,挑灯四更夜读书,平时还去揽一些誊写的活来维持生计。后来认识了黄玉齐,也就是京城首富黄百万,他很赏识我,资助了我很多金银,帮我过活。那时我才知道,将我介绍给他的小兄弟原来是个女儿身,她就是黄玉齐的妹妹,也就是后来慕儿的母亲……可惜她去得太早了……” 李言默叹息一声,然后就是久久的沉默。我心下里很矛盾,既想多听一些和我爹有关的事,又不想这么平和地和他站在一起。踌躇良久,我还是留了下来,因为真的很想念爹爹,很想多知道一些关于他的事情,因为这些,从没人和我说起过。 “就这样过了三年,隆庆十四年我再一次参加春闱,那一年的状元是我,而给我批阅文章并且举荐我的人就是你爹。三年时间,他已经官拜吏部侍郎,如日中天。”李言默垂下眼帘,似乎是在掩藏自己的情绪,“先帝看了我的文章,大加赞赏,又听说我夫人有孕,于是就指腹为婚,有了后来慕儿和舒雅公主的婚事。只是慕儿命途多舛,从小离家在外,连亲人都见不到一面。每年过年的时候,老管家都会去天山看他一次,帮我带封信,就这样过了十多年,我都没有见过他一眼。” “上个月,那位高人,也就是你和慕儿的师父,他忽然给我来信了,叫我去天山接慕儿回来。我喜不自胜,立马就去了,这才第一次见到慕儿,见到我长大的儿子。也是在那时我才知道,慕儿他在信中提过的小师妹原来就是你。当他说出你的名字时,我很震惊,我怎么都想不到,当年你从瑞王府逃跑以后,竟然去了天山。还是你师父告诉我缘由,如今你爹已经不在了,也就没有那么多忌讳了。原来你爹和你师父是过命的交情,当年你师父之所以会救慕儿,就是因为受你爹的嘱托。不许我去山中看望慕儿,也是你爹要求的,因为他不想让我发现是受了他的恩惠。” “柏小姐,不管如何,我对你是亏欠的,所以即使你要我的命,我也不会多言一句。当年皇上下令让我留你一命,我还郁愤不已,只是无奈抗不过瑞王府,所以没能杀了你。杀不成,就想让你生不如死,本想把你带回我府中,结果你命好,被瑞王救了去。如今想来,还好你活着,还能让我弥补。” “谁用你弥补!”我早已泪水蒙了眼眶,冷冷甩下一句话,转身快速离开了。我怕再多待一会儿,会忍不住发疯,在这里就对他动手! 一路疯跑,再回过神来已经跑到御湖边上了,我抬起袖子擦干满脸泪水,这才反应过来,李言默他又骗了我。从我爹中状元到李言默中状元,中间这三年,除开他认识了黄百万,其它关于我爹的事只字未提。最重要的地方就在这里,那三年的空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