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在日中时分翻过山头,寻到一白眉银须艄公渡他们过河,那艄公行船之时仔细打量了下七叶,笑着说道:“不错,长成大姑娘了。” “您老认错人了吧?”七叶有些心慌。 “哈哈,老朽在这河上渡了几十年的船,这来来往往的人只见一次便能记得,如何认错?”他声音洪亮,竟惊起几只水鸟,扑腾腾飞向远方。 “呵呵……”七叶干笑,并不答话,回望慕元珣,只见他立在船头,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并未听见,这才放心,便蹲在船沿边用水撩水玩。 那艄公阅人无数,何人看不穿?现见他二人如此,颇觉有趣,“哈哈”一笑,开嗓唱起山歌来: “嗨…… 两山共一水嘞…… 青青苍苍自生香嘞…… 妹妹你在对山走, 好似清风梦中游。 羞得开口求一求, 话到嘴边心中留。 咦—呀—” 响遏行云的歌声在两山之间回响,雨后清新的空气沁人心脾,七叶静静听着,耳边又缓缓淌过流水声,深受感染,起身和道: “喂…… 两山共一水嘞…… 青青苍苍自生香嘞…… 哥哥你在对山走, 不见孤影只山幽。 错将痴心付东流, 水自泠泠云悠悠。 哎—咦—” 七叶的歌声空灵动人,起先清脆活泼,愉悦人心,唱到后来哀婉伤感,使人不禁黯然。慕元珣转过头来,调侃她:“看不出来,你还有这手。” “哼……你不知道的还多着呢!我除了武功不行样样行!况且这山歌嘛,我们这人人会唱,唉—就是不比你京城里长袖善舞的那些个莺莺燕燕。”七叶故意气他。“听说京城红袖坊集天下绝色于一堂,那里面的女子风情各异,却个个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哎,你是不是也经常去?噢—”七叶似有所悟,“难怪你对红樱姐姐无意,原来早就有红颜知己啦!真是可惜了这么一个大美人。啧啧啧……”七叶摇头叹息道。 慕元珣脸色渐冷,“你呢?刚刚你的歌声这么哀伤可怜,话说这歌声是人情绪的表达,‘错将痴心付东流’,怎么?想起旧情郎了?”语气里透出些许酸意。 七叶涨红了脸,知还击无望,站起来叉开双腿立在船中央,大力地两边摇晃,想把慕元珣摇落到水中去。怎奈船只晃动的幅度越来越大,她自己一个不稳,眼见着要落到水里去,却被慕元珣一把拉住,七叶身子不稳使不上力,硬生生撞到慕元珣怀里,七叶的脸更红了,挣开慕元珣,站到另一边去,乖乖蹲着,不再言语。 那艄公倒岿然不动,只笑眯眯看他二人,因昨日刚下过雨,河水湍急,他稍一用力,那船便加快了速度顺着流水前行,不一会便到了对岸。 七叶自与那艄公道别上山后便一言不发,一副气鼓鼓的模样,也不去理睬慕元珣,专寻那陡峭山壁,她虽未见过露茶树,但曾听莫大娘说过,这露茶香与洛香不同,洛香是洛香树的花蕾,露茶香则由露茶树的树脂结成的晶体,露茶树专长在崖壁上,十分罕见,即便找到,也常常因地势之故而不可得。七叶与慕元珣在山中转了许久,都没有找到露茶树的影子,七叶不禁更加气恼,索性坐在山石上,用拳头不停敲打酸疼的双腿,没好气地对慕元珣说道:“好好的不在城里待着,偏跑这里来受罪,这露茶香既不似麝香可以通络散瘀,又不如迷迭香有提神醒脑之效,不过是因为稀有才得到你们这些贵人喜爱,更何况也不见得是真心喜爱。” 慕元珣倒也不恼,只淡淡回她道:“照你这么说,你整天与香料打交道,也不见得就真喜欢这些东西啰?” “唉—”七叶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是啊—我不过以此为生而已,就像你啊……”她换了种悲悯的语气,“你有皇子的身份,可以让你锦衣玉食,翻手云、覆手雨,可是你置身于波云诡谲之中,谋大局、算人心,如履薄冰,又怎会是心甘情愿、乐在其中呢?” 慕元珣清亮的眸子定定地望着七叶,他不曾想到,七叶会说出这番话,如涓涓细流一直流到他心里最深处。 七叶忽地跳起来,走到慕元珣身边拍了下他的肩膀,“人各有难,不过,香料虽只是我赖以谋生的东西,但你看各种香材特性迥异,每研制成功一种香料,我也会高兴啊!再说你吧,你虽有很多身不由已,但可以远离庙堂,沙场驰骋、戍边卫国,实现天下男儿梦寐以求的愿望,不也很好么?”正说着,七叶察觉到不远处有闪烁不定的光射过来,抬头一看,是从他们正对着的崖壁上一株树上挂着的晶体折射过来的太阳光,七叶高兴地大叫:“你看!那应该就是露茶树。” 七叶拉着慕元珣一路小跑至那崖壁上方的山头,往下看,好在那露茶树距离他们并不远,只见慕元珣施展轻功飞下去,倏忽又回到原地,摊开手掌,只见一颗鸡蛋大小的黄色透明晶体静静躺在他的掌心,七叶一把抓过来在慕元珣眼前晃了两晃,接着将它举过头顶,对着山谷大叫:“找—到—啦—” 叫声不断回响在云缭雾绕的山谷间,七叶似是想起什么,转头向慕元珣说道:“瞧见了没?这也是乐趣!” 七叶将露茶香凑到慕元珣鼻下,慕元珣轻嗅了一下便微微皱眉,说道:“这就是露茶香?”面露不信之色。 “哈哈,这就是露茶香!”七叶坚定地说道,“是不是有些苦味?”见慕元珣点头,她继续说道:“这才是这香的妙处呢!你现在闻着虽苦,等将它与其他香材制成合香,才苦尽香来呢!” 七叶小心翼翼将那露茶香包好放进包袱,长长舒了口气,“哈!这下可以回家了,我们走吧,最好能赶在天黑前过河。”说着便迈步向前,走了一段却发现慕元珣并未跟上来,她转身,两人远远对视着,良久,七叶大步上前,用包袱重重摔打慕元珣,“我就知道,你那么多武功高强的侍卫不带,偏偏带着我,好个障眼法,你的目标是露茶城是不是?”不等慕元珣回答,七叶转身便走。 “你不想看戚之仁被绳之以法吗?”慕元珣冷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七叶顿住脚步,却依旧未转身,只听慕元珣继续说道:“你可以笑着闹着逃避过往,只要不去想,一切就像没发生过,但是洛霖呢?你为他想过吗?他才十二岁,只要戚之仁还在洛香城,他永远只能是现在这个样子,永远走不出内心的恐惧,你要他一辈子就这么卑微苟且地活着吗?”慕元珣语气凌冽,一字一句重重击在七叶心上。 七叶浑身簌簌抖着,缓缓转过身,眼里噙着泪,“你—什么都知道,是不是?”不等慕元珣点头,她又朝他走近几步,眼里充满轻蔑之色,“哼!他戚之仁自到了洛香城,无恶不作,身为戍边总兵,私下经营香料生意,与外商勾结,欺行霸市,草菅人命,他还……他还……育婴堂多少孩子为他所害……”七叶哽咽着,艰难说道:“这么些年,难道朝中一点都不知情吗?怎么就任由他胡作非为!”七叶摇了摇头,突然冷笑,转而有些哀怨地盯着慕元珣,“你们呢?太子和你此番到洛香城,只是因为戚之仁是大皇子一派的,是不是?他们威胁到太子之位了,是不是?是不是?大齐的皇子们,心里装的的不是苍生社稷,只是皇位与权力吗?” 慕元珣神色复杂,震惊、懊恼、怜惜……交替闪现在他眼底,他不生气、不解释,只任由七叶像裂开的闸口般发泄着,他见七叶几乎是轻吼着说完最后一句话,便瘫软坐地,大滴大滴的眼泪落下来。他轻轻蹲下身子,一手环抱着七叶,一手为七叶拭泪,七叶将头埋在他胸口,手紧紧抓住他的臂膀,大哭着,“你们为什么才来……霖儿,霖儿那时才六岁,六岁啊……他以前那么活泼爱笑……”那些不堪的过往像枷锁一般困住她,终于在此时随着飒飒清风飘散远去了。 山林幽静,光线又渐渐暗下来,七叶哭累了,慢慢清醒过来,这才发现自己靠在慕元珣怀里,又见慕元珣胸口衣服被她哭湿了一大片,不禁羞红了脸,一把推开慕元珣起身跑开。只听慕元珣开口幽幽说道:“还真会过河拆桥啊!用完就一把推开,唉—我倒情愿你多哭会儿。” “太阳都要下山了,你不走吗?我可不想在这过夜。”七叶有些局促,不敢正视他,只侧着脸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