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花是三叉港最漂亮的建筑,白墙灰顶,滴水飞檐,分为四季花客栈和四季花堂子。客栈在外面,堂子在里面,中间隔个大庭院。
丈夫车条顺在外面经营客栈,老婆小脚阿娥在里面做堂子老鸨,两人珠联璧合。他们从上海滩来的,见过大世面。
客栈模仿洋人的酒店,伙计全穿洋葡萄酒颜色的制服,每个房间编了号码,西洋锁头大金钥匙,雪白的床单和亚麻色的窗帘,设卫生间,配淋浴设备抽水马桶。
堂子则模仿上海的长三和幺二堂子。小脚阿娥花大价钱专门从上海请来老师教妓女,淫词浪曲吹拉弹唱都会来两手。因此索价高昂,一次要两块大洋,只有往来三叉港做买卖的大客商才逛得起四季花堂子。
客栈看门人看见蟠桃水果行的伙计水生空着手,甩着两只大脚丫子,走进门来,忙喝了一声:
“嘿!水生。怎么回事?低着头只顾往里走什么?把水果车丢了还是怎的?空着两手来做什么?”
水生站住脚:“我去里面找阿娥大姨。她要订个果篮。东家要我过来取单子。”
“找老板娘啊。嗯!快进去吧。”看门人挥了挥手。
水生进了大门,穿过客栈的厅堂,穿过栽满花花草草藤萝葡萄的大庭院,直奔后面的四季花堂子。
老鸨小脚阿娥穿一件大红斜襟滚金边绸子上衣,一条黑绸子窄腿裤子,端坐在厅堂里的一张长条凳子上,翘起二郎腿,露出一双娇小玲珑的小脚,脚上穿一双白底葱绿缎绣花鞋。
她身边的八仙桌上放着一个铜盆,盆里盛满了凉水。
八仙桌后面,站着矮胖的大茶壶老蔡,手执大蒲扇,上下煽动。蒲扇扇起的风掠过铜盆,被铜盆里面的凉水浸得凉了,吹在小脚阿娥脸上,凉飕飕地好不舒服。
在这个闷热天里,三叉港恐怕只有小脚阿娥不觉得热,眯着眼睛,小脚摇晃打着节拍,嘴里哼着小曲。
水生一把掀开纱帘,裹着外面的热风,冒冒失失地走了进来。一双大脚丫子又湿又脏,在光滑如镜的青砖上留下一串大泥脚印。
小脚阿娥唬了一跳:“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你这个黑泥鳅!我又没要水果,你跑来做什么?”
“阿娥大姨。我不是来送水果的。我是来……”水生的面皮变得黑红,脖子上涨起一条蚯蚓似的青筋,“……找个姑娘耍一耍。”
“啥?你?黑泥鳅?!”正在扇风的老蔡噗哧一声笑出声来,险些扔飞了手中的蒲扇,“你要找我们四季花的姑娘?”
小脚阿娥拿眼睛瞄瞄水生,用鼻子哼了一声:“黑泥鳅,你一个送水果的小瘪三,老娘没功夫跟你扯闲篇。哪凉快哪呆着去。”
水生咽了口吐沫,固执地说:“阿娥大姨,我要找个姑娘耍一耍。”
“水生!看在你往日给我送水果的份上,我今天不让老蔡拿鞋底子抽你。你闲着没事找老娘寻开心是不是?在我这里耍一次要两块大洋呢!你小子长这么大,见过两块大洋么?”
水生也不答话,伸手只向裤裆里面摸。老蔡一见他这样子,忍不住又笑,忘了扇扇子,惹得小脚阿娥扭头一口吐沫啐过去,还好躲得快,没有啐在脸上。水生摸了半天,从裤裆里摸出两块大洋,举在手上,递给小脚阿娥。
“嘿!你小子真有两块大洋!”小脚阿娥接过两块大洋,闪闪发光,于是脸上堆下笑来,“不管你是南来的还是北往的,拉车的还是坐车的,穿长衫的还是穿短打的,只要你出得起两块大洋,都是我们四季花的贵客。老蔡!快给水生小老板上茶。等他喝完了茶,带他楼上去找苦菜花姑娘。”
四季花堂子里姑娘们的名字都是花,迎春碧桃,牡丹芍药,梨花海棠,水仙腊梅,应有尽有,四季常开。只有这苦菜花姑娘,还是头一回听说。
“我要玉芙蓉。”水生冒出一句。
小脚阿娥一怔,心道玉芙蓉可是我这里的头牌,能让你这黑不溜秋打赤脚的上身么?于是敷衍道:“哎呀!水生兄弟。你又不是不知道。玉芙蓉,她她她,只是给客人们唱个小曲,弹两下琵琶,不和人耍的。更何况……更何况……”
水生再次把手伸进裤裆里面,又摸出两块大洋来:“我要玉芙蓉。”
小脚阿娥将四块大洋攥在手里,眉毛跳动得像两只欢快的捉到毛毛虫的麻雀:“没的说。你要玉芙蓉,就给你玉芙蓉。不过咱们可说好了,玉芙蓉是我这里的头牌,四块大洋只能耍一次。”
“就一次。”水生点点头。
小脚阿娥冲老蔡一挥手。老蔡于是带水生上楼找玉芙蓉去了。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这小子哪来这么多钱?小脚阿娥来到门外,朝天空望望,鱼骨云布满天空,沉甸甸地仿佛要塌下来。今天压根儿就没出太阳。是这小子偷的?还是这小子抢的?丢他阿母!管他是偷是抢,大洋到了我手里,就是我的。
她坐回到长凳上,摊开手,四块大洋在手掌心里,闪闪发光。她拿起一块,向空中一抛,大洋飞起来向屋顶冲去,快到天花板的时候,鸟一样翻个身,又飞下来,划出一条漂亮的弧线。闪闪发光。
她伸手将大洋接住,又抛起来,这次并不伸手接,等大洋快落地的时候,伸出一只小脚,使一招倒踢紫金冠,大洋长了眼睛一般稳稳地落在鞋底上。她小脚一抖,如同踢毽子,大洋划个半圆,落在葱绿缎子鞋面上。闪闪发光。
她将四块大洋放在八仙桌上,摞成一摞。闪闪发光。
没想到还不到一袋烟的功夫,水生就从楼上下来了,蔫头耷脑,好似一只泄了气的皮球。
小脚阿娥看他的样子好笑,说道:“水生兄弟,饭要一口一口地慢慢吃才有味道。像你这样猪八戒吃人参果,囫囵一口吞下肚,有什么滋味?”
水生也不答话,只是用眼角偷偷瞟了一眼八仙桌上的四块大洋,耷拉着脑袋往外走。等走到八仙桌跟前,装作冷不防脚下一滑,打一个趔趄,长胳膊陡然伸过去,一把抄起桌上的四块大洋,抓在手里,撒腿便跑,飞也似的向厅堂后门奔去。
厅堂后门连着一个停靠舢板的石头平台,下面就是河汊子。只要跳进水里,他就等于蛟龙入海了。
“哪里走?!”
小脚阿娥大喝一声,足尖点地,从长凳上一跃而起,像只鹰似地扑上去。
水生刚到了后门,正待跨过门槛。小脚阿娥已经赶到他身后,飞起一脚,踢在他脚后跟上。
扑通一声,水生摔了个狗吃屎,正摔在门槛上,咯得两个卵子碎了一般地疼,禁不住“啊呀”叫了一声。顾不得疼了,带着大洋逃命要紧。他就势一滚,连滚带爬滚出了后门,到了石头平台边上。
河汊子就在下面,河水的臭味已经扑面而来。他双肘在地上一撑,就要往下跳。不料小脚阿娥早已抢先一步跳过去,横在他和河汊子之间,使出一招连环脚,把他连踢几个滚,像个皮球似地又滚回到了门口。
老蔡喊来两个兄弟扑上去按住他,三下两下绑了,拖进厅堂,四只大脚踏住他的脑袋和脖子,让他动弹不得。
小脚阿娥掰开他的手,抢回四块大洋揣进怀里,一转身坐在太师椅上,骂道:“黑泥鳅!你吃了熊心豹子胆还是吃了狮子腿?敢跑到老娘这里来撒野?”
水生的脑袋和脖子被四只大脚踩着,脸皮贴着青砖地,挣扎半天,好不容易才露出嘴来,挤出一句:“连手都没摸一下,就要四块大洋,不值。”
“啥意思?你小子给我说清楚!”小脚阿娥道。
水生便挣扎着在四只大脚下面讲了一遍:
原来大茶壶老蔡把水生带进玉芙蓉屋里,刚一进门,玉芙蓉便冷冷地说了一句:“卖梨的小子,你走错门了。”
水生回答:“没错!我跟阿娥大姨点了你。你没见老蔡带我进来的?”
玉芙蓉啐了一口:“呸!这个老蔡真是荒唐,把个卖水果的瘪三也往我屋里带。你趁早到楼下去,要老蔡给你换一个。”她左闪右闪,就是不让水生近身。把他奚落一番,最后使劲推开他:“黑泥鳅,你别缠着老娘没完,该去卖你的水果啦。”
小脚阿娥听他讲完了,又好气又好笑,说道:“水生兄弟,你出来好言好语跟我讲,要我退给你四块大洋不就结了?哪有你这样的?二话不说伸手就抢!来呀!老蔡,给我狠狠地打他的嘴,让他知道什么叫规矩。”2929ggn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