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良扶虞瑞康在椅子上坐下:
“你别着急,七叔。我虽然没看里面的货,但是我敢肯定货是好的。鸿盛水果行新来的小顾,我不是跟你说过,他从黄浦江泅水游泳来的吗?他的保荐信藏在桐油麻布包里面,干爽爽的一点没湿。我刚才问过那洋人,颜料的包装是桐油纸和桐油布,所以我敢肯定货是好的。”
虞瑞康觉得天塌下来了,空气变成了坚硬的石板,从四面八方向他压过来。
他解开长衫的领扣,大口吸着气。仿佛有个瞎子拿鼓槌敲打他的心脏,一会儿急一会儿慢,直敲得他面无血色,出了一头冷汗。
良久,终于吐出一口痰,呼吸均匀了些,摇着头说道:“太冒险了。”
木良答道:“七叔,刚才只有我一个人会说洋文,知道颜料包着桐油纸和桐油布,所以只有我敢冒这个险。”
“这个险也太大了。木良。我们瑞康号一年的流水不过两千块大洋。万一……”虞瑞康不敢再想下去了。
木良将嘴角绷紧,用坚毅的目光盯着虞瑞康说:“干吧!七叔。”
这句话虞瑞康已经听过很多遍:
在沪西投资办一个印染厂印染土布花布贩到乡下,他说“干吧!七叔。”从店铺隔出一个小间给虞裁缝专做蓝布大褂,他说“干吧!七叔。”跑街见客户见面礼白送一块大洋,他说“干吧!七叔。”
每次都是这样。
虞瑞康说“太冒险了”,他说“干吧!七叔。”
然而每次冒险都能让瑞康号的生意攀升一节。
这一次,木良也不会错的,因为他是赤脚财神。
虞瑞康捏紧拳头,忽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好!我听你的。咱们把血本押上!干他娘的!”
虞瑞康找出店铺的道契,和木良一起去交通银行,抵押出一张三千块大洋的支票,急匆匆赶往十六铺码头货栈。
货栈里,洋人已经脱了西装外套,领带打开变成两条飘带,松松垮垮地垂在胸前,白衬衫袖子挽起来,露出毛茸茸的胳膊,像中国人那样盘腿坐在一只空货箱上,手里捧着一本书在看。
水生四仰八叉躺在地上,睡得正香甜。
洋人看木良带着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回来了,紧张的脸上露出轻松的表情。连忙系紧了领带,穿上西装外套,用法语说道:“你很有信用。”
木良将交通银行的支票递给他:“抱歉!让你久等了。”
洋人小心收起支票,放进西装上衣口袋,轻轻拍了一下木良的肩膀,说道:“货是你的了。再见。”
洋人走了以后,虞瑞康走过去仔细看那些货箱,锈迹斑斑简直惨不忍睹,一颗心立刻悬到嗓子眼,禁不住双臂发软,呆立着动弹不得,想打开货箱看货,可是两只手臂却怎么也抬不起来。
木良叫醒了水生。
水生去找来了一根铁钎子,咔吧咔吧,撬开货箱生锈的铁皮,再咔吧咔吧,撬开了货箱盖子。货从里面露出来:水汪汪湿漉漉。
木良的手伸进去,想掏出一包来,手止不住地哆嗦,货包又湿又滑,抓了几次都抓不住。
水生走上前,伸手一抓,取出一包来,三下两下撕开包装布和包装纸,用手一摸颜料,叫了一声:“丢他娘!硬邦邦的。”
“啊?!”木良和虞瑞康同时惊呼一声。
虞瑞康双腿立刻变得有劲了,一步迈过去,伸手进货箱里掏出一包来,打开一摸,硬邦邦的。再掏出一包来,打开一摸,还是硬邦邦的。当即仰天长叹道:
“老天爷!我虞瑞康干了大半辈子,今天终于发财了!”
水生见这笔买卖做成了,和他们一起大笑了一阵,想起鸿盛水果行那边还上着门板,不知道戴春旺回来了没有,便和他们两个告辞。
虞瑞康对水生说道:“小顾,你帮了我们这么大忙,等这批货出了手,给你十抽一。”
“我又没做什么事,只不过跟在阿德哥屁股后面转悠了一下,哪敢要你们十抽一啊!”水生推辞道。
木良在一旁说:“十抽一是我们瑞康号的规矩。我们能有今天,全靠这个规矩呢。你不要,就等于坏了规矩。”
见木良说出这话来,他只得答应道:“那就听你的吧。阿德哥。”
水生离开十六铺码头,甩开大步一路疾走,风尘仆仆地回到咸瓜街。
那边虞裁缝和英菊自打他们拿走了店铺道契去银行抵押,心里就如同十五个水桶七上八下,一刻也没有踏实过,屋子里根本坐不住,两个人都站在街上,直着脖子等他们回来。
现在见水生独自一人甩着两只大脚丫子走过来,不见虞瑞康和木良两个,心里咯噔一下,魂都飞走了。
英菊慌忙迎上去问道:“小顾!你不是跟阿德他们一起在码头办货么?咋自己回来了?他们呢?买卖咋样?”
水生住了脚,瞅着英菊的脸庞只是笑,回答道:“阿德哥中状元了!”起点q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