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受累拉着他吧。我这两条腿缠了一天,现在麻得很,走路软塌塌的。”
玻璃球拉着水生,木板车急促地吱扭吱扭乱响,滚地龙吃力地跟在后面,好不容易回到了关帝庙。
关帝庙年久失修,早已破败不堪。房顶塌了一大块,找些破木板烂草席遮住。庙里的青砖地早被人撬走拿去盖房子,变成了坑坑洼洼的泥地。中央残留着一个石头平台,原本有个关公塑像的,不知是铜的还是铁的,被人盗了去,只剩这个基座。
石头供桌本来横放在关公像前,现在被竖过来,当作庙里的一条分界线。左边是在公共租界讨饭的乞丐们的地盘,右边是在法租界讨饭的乞丐们的地盘。
除了滚地龙和花子五哥这两个乞丐头子可以到对方的地盘走动之外,其余众乞丐是绝对不可以越界的。
木板车吱扭吱扭地进了关帝庙没有门的破门,来到石供桌右边法租界停下。
公共租界的乞丐头花子五哥,早就伸长了脖子,探头探脑地往法租界这边看,眼睛左右不离木板车上拖着的人,向滚地龙搭讪道:
“龙哥!钓了条大鱼回来啊!”
“五哥!正要找你呢。快过来一下。”滚地龙向花子五哥招招手。
“哪个绑来的肉票要藏在我们关帝庙?”花子五哥坐在地上不动,“龙哥,这关帝庙里不光有你的法租界,还有我的公共租界呢。你收了多少钱,咱们要二一添作五平分才是。”
“好好好,跟你平分。你快过来吧。”滚地龙不耐烦地答道。
花子五哥这才起身,磨磨蹭蹭地过去,蹲下仔细看地上趴着的肉票,不由得吃了一惊:
“后背咋打成这样了?还能活么?这人?”
“快拿你的金创药来给他敷上,救他一救。”滚地龙说。
花子五哥把头摇成波浪鼓:“他又不是我们讨饭的兄弟,死就死了呗,管他做什么。祖师爷有规矩,不是乞丐不救。”
滚地龙示意他俯耳过来,压低了嗓子说:
“这是阿福叔让我们带回来的肉票。他家里人不肯出钱赎他。阿福叔叫人打了他一顿,没想到下手太很了,差点儿把他打死。这肉票要是真死了,阿福叔一分钱也拿不到。到时候恼起来,我就说五哥死活不给金创药。”
“别!你不想让我活到明年去了?我这就拿药去。”
花子五哥回到公共租界那边,抱着个粗瓷坛子回来,打开盖子,一股腥臭味从里面窜了出来,闻着叫人想吐。他手伸进去,抓了一把粘稠的像面酱似的东西出来,啪地甩在水生背上。“好大的个子!我这一把都不够。”他又抓一把出来,抹在水生背上。
“好了。回你的公共租界去吧。等阿福叔给了钱,我一准儿分你一半。”滚地龙说道。
花子五哥撇了撇嘴,心里明白有签子阿福在里头,这钱十有八九是拿不着了,悻悻地抱着药坛子回去了。
滚地龙将手指头伸到水生鼻子下面,探了探,对玻璃球说:“有气儿。活着哩。咱们也睡吧。”两人于是往地上一躺,守着水生睡着了。
初一早上醒来,滚地龙第一件事情就是用手指头探水生的鼻子,感觉他呼出的气比昨天晚上多了,侧耳一听,好像隐约有呼吸的声音,心中的石头落了地。
等玻璃球醒了,他说道:“你去找趟阿福叔,跟他说一声这事情。另外打听打听,是哪个把他打成这样的。”
玻璃球伸个懒腰,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去了。
良久回来,小声告诉滚地龙:“听阿福叔说,是瘦蟑螂干的。水生哥和那个运粪工叫刘星火的,一块儿在阿芸肉酱面馆的老板娘房里,被瘦蟑螂捉到了,把水生哥打了一顿扔出来。”
“瘦蟑螂!”滚地龙倒吸了一口凉气,“丢他娘!怎么惹上他了?玻璃球,水果水生在咱们这里,阿福叔咋说的?是留着他,还是把他扔进黄浦江里?”
“哎呦!”玻璃球搔了搔脑袋,“我忘了问他了。”
滚地龙骂道:“瞧你这脑子咋长的!快回去问问,要是阿福叔不愿意趟这个浑水,咱们还得想别的办法。”
玻璃球不屑地说:“有什么麻烦?阿福叔还会怕他瘦蟑螂?惹恼了他,一脚把瘦蟑螂踩死。”
“话不是这等说,玻璃球,阿福叔当然不怕瘦蟑螂啦。问题是水果水生不是咱们青帮的兄弟,阿福叔犯不着管他的事情。要是瘦蟑螂找上门来,阿福叔嫌咱们两个多事,那就麻烦了。”
两人正说话,忽然庙外面传来一个女人的喊声:“滚地龙?滚地龙?”
二人扭头往门口看,见进来一个女人,小小的个子,穿一身蓝花土布棉衣,认得她是虞裁缝铺的媳妇。
滚地龙一怔,问道:“老虞家的,找我啥事?”
英菊一眼看见地上趴着的水生,光着上身,后背伤痕累累,上面敷着一层黄绿色的面酱似的东西,下面还穿着自己给他做的新棉裤,一双新棉鞋丢了一只,剩下一只穿在脚上。
她跪倒在水生身旁,忍不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