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裁缝铺门口的幌子已经摘下来,因为老虞心绞痛病犯得厉害,根本无法下地干活。他每日三餐只吃掺了大烟壳煮的米粥,跟他的儿子、老婆一样,恐怕离死期不远了。
虽然停了买卖,店门却大开着。英菊坐在店铺里边,手里做些针线活,头时不时地抬起来向外望望,像是在等什么人。
那天从四明公所回来,她哭着跟木良说水生的伤好了,人却不见了,是不是被巡捕房抓了去?木良赶紧托人去打听,回话说巡捕房没有抓到什么逃犯叫顾水生的。
难道是被瘦蟑螂抓走了?英菊慌忙去找签子阿福问。
签子阿福看她着急的样子,担心她寻不见水生弄出什么事情来,悄悄对她说:“我听人说见过水生,好像在一条货船上做工呢。你回去踏踏实实等着吧。一有消息,我第一个就去告诉你。”
英菊从签子阿福说话的口气中听出来:水生还活着。
她愿意相信签子阿福的话。上一次签子阿福叫她去关帝庙,她就去关帝庙,结果找到了水生。这次让她等,她就等,应该就能等到水生。
傍晚时分,虞裁缝铺走进来一个顾客,高个子,白布对襟褂子,黑灯笼裤,扎着绑腿,一双黑布鞋,头戴一顶硬边礼帽,鼻梁子上架一副墨镜,遮住半边脸。
“你有啥事体?”英菊抬头说道,“我们铺子现在歇业,不给人做衣裳了。你去别处看看吧。”
那人摘下墨镜,咧开嘴,冲她笑了笑。
水生!
英菊感到一阵晕眩,手中的针线活掉到地上,张大了嘴巴,喉咙像被人卡住了似的,发不出一点儿声音来。
水生蹲下身,凑近了,轻轻叫了声:“英菊。”
英菊哇地一声哭出来。
水生慌忙用手捂住她的嘴,“小点声”,伸脚一蹬,把门关上。
英菊一口咬住了水生的手,呜呜地抽泣着:“冤家!你那天一晃就没了人影,连个招呼都不打,好狠心。到底是咋回事?去了哪里?”
“我在棺材里面只担心一件事:就是连累了你。所以我就去找阿福叔想办法。正好十六铺码头有家货栈要去三叉港运货,托阿福叔帮着找人。我正好就是从三叉港来的。所以阿福叔带我去跟他们一说,他们就留下我了。只是当时走得急,没来得及跟你打招呼。”
英菊没有答话,只是扑簌簌往下掉眼泪。
水生凑过去,对着她的耳朵说:“走!跟我去四明公所,回咱们的棺材屋里睡一觉。”
英菊摇摇头。
“咋啦?”
英菊浑身发软,扶着水生的肩膀从椅子上站起来,说道:“阿德哥帮你买了套石库门房子,在竹菊坊。咱们去那里吧。我去拿钥匙。”
英菊拿了竹菊坊石库门房子的钥匙,和水生一起离了虞裁缝铺。
二人低着头,只顾往前走,生怕被人看见,径直出了咸瓜街,穿过虞家木桥。
桥头有几辆黄包车在等着载客。
水生说道:“咱们坐车去吧。”
英菊瞪大了眼睛:“花那冤枉钱做啥?”
水生说:“我想快点儿去。”
不由分说,拉了英菊的手,一起上了辆黄包车,对车夫说道:“去竹菊坊。”
车夫见车上坐了两个人,抬高了价码:“四角钱。”
水生点点头:“好说。快走吧。”车夫拉起黄包车,飞奔而去。
黄包车到了高乃依路,在竹菊坊过街楼停下。
水生和英菊下了车,付了车钱。
英菊带着水生从过街楼进去,一直往里走。弄堂两边都是一模一样的石库门房子,黑漆木门,石头门框和门楣上雕着菊花竹子图案。
水生问道:“到底哪个是啊?这里的房子全都长得一个模样。有门牌号没有?你别搞错了门。”
英菊头也不回地答道:“错不了。你的房子在最里面。”二人来到弄堂尽头,左手石库门房子就是水生的了。
英菊掏出钥匙,打开锁,推门进去。水生跟在后面。一个小天井,青砖铺地,上面落了一层尘土。
二人穿过小天井,进了厅堂。里面孤零零地摆放一套法式沙发,模样怪里怪气的。
水生关了门,从后面一把抱住英菊。
英菊浑身一颤,转过身来,踮起脚,将嘴唇往上凑:“冤家!你想死我了。”
英菊个子小,水生索性将她抱起来。
英菊的胳膊缠住水生的脖子,气喘吁吁地说:“上楼去。楼上有床。”
水生一刻也不愿意分开,就这样抱着她,走上木楼梯,来到二楼。
有两个门。英菊指了指:“那个门,里面有床。”
水生用脚把门踢开,抱着英菊进去。果然有张洋式铁床,雕花的床头,模样也是怪里怪气的。水生把英菊放在床上,身体却忽悠一下,被床向上弹了一弹。
“咋回事?”水生纳闷道。
英菊说:“这床垫子里面有弹簧。”
英菊仿佛在水里似的,身体陷下去,然后再浮上来。她感觉飞了起来,浑身上下被幸福充盈着,仿佛又回到了四明公所的那些日子。
她想起了那一天,水生像是断了线的风筝,随风而去。自己手里兀自攥着线,拉到头却是空的,什么也没有。
她整日坐在裁缝铺里,眼睛望着门外,等待着奇迹发生,等待水生突然出现在面前。蛋疼aneng123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