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穿过天空中堆积的云层,从云朵的缝隙中倾泻下来,忽地一下闯进了卧室,将床头柱子上的两个铜头照耀得锃亮。反射的光线带着金属的热度,轻轻摩挲着英菊的额头。她睁开眼睛,看阳光仿佛一团金丝线,倏地一下散开成千万条,夹杂着无数发亮的小颗粒,形成一张金色的网,罩在她和水生身上。
英菊一骨碌下了地,去窗前拉上窗帘,屋子里顿时暗了下来。她想让水生多睡一会儿,生怕他醒了马上要走。
水生翻了个身,鼾声停了一下,又均匀地响起来。英菊下楼,出了大门,反锁上,跑到外面弄堂口买了大饼油条回来,蹑手蹑脚地上楼去看了一眼,水生还在酣睡,看样子这回真的不走了。
她心里踏实下来,脚步轻盈得又变成了鸟,飞下楼去。
虞裁缝死了以后,英菊把裁缝铺停业,将铺面还给了虞瑞康和木良,收拾了东西搬到竹菊坊来。
箱子里有块黑杭州缎长衫布料,是给水生做的,一直没有做完。她一个人守在家里的时候,脑子里经常冒出念头,觉得水生明日就会回来,于是手忙脚乱地赶紧做好,可是第二天水生没有回来,她于是又把针线拆了。这样拆了做,做了拆,所以这件长衫一直没有做好。
等她知道自己怀孕以后,就不做长衫打发日子了,将布料放回箱子,出去买了些新布料,每天给肚子里的孩子做小衣服。
现在水生终于回来了,她去箱子里把长衫拿出来,放在做衣服板子上,摊开,用大针脚把拆开的地方粗粗地缝制起来。
水生依旧在酣睡,忽强忽弱的阵阵鼾声从楼上隐隐传来,宛若一只看不见的飞虫在空中盘旋飞舞。
临近中午,长衫已经粗粗地缝制好了,水生依旧在酣睡。
英菊拿了长衫上楼,进到卧室,走到窗边,刷啦一下拉开窗帘,将整个卧室撒满了阳光。
虞裁缝死后,英菊将她所有的东西,包括过去和未来,全部搬到竹菊坊这所房子里,安顿下来。
她一个人坐在床上,整整哭了一夜。那一天,这个家像一个深渊,既看不到天又看不见底。那一天,过去已经离她远去,而未来却虚无缥缈,遥不可及。那一天,她感到深深的绝望和恐惧。
现在水生回来了,一切都改变了。仿佛苍茫大海中突然凸起一个岛屿,将她从漆黑的海底托了起来,阳光普照,世界变得一片光明。
水生在阳光中睁开眼睛,又赶紧眯上了,对英菊说道:
“这房子早晨起来太阳就这么大!“
“已经到中午了,太阳当然大了。”
“已经中午了?”水生从床上坐起来,打个哈欠,“乖乖!这么些日子,我头一回起得这么晚。”
水生从床上下来,伸手去拿床头柜上的衣服,英菊将手中的长衫递给他:“穿上这个试试,看合不合身。”
水生将长衫穿在身上。英菊揪了揪,抻平整了,拉他到穿衣镜前:“你自己照镜子看看,合适不合适?”
水生看了一眼镜子里面的自己,神情威严、气宇轩昂,像是个陌生人,把他唬了一跳,慌忙脱了长衫,交给英菊。
“咋啦?不喜欢?”英菊小心地问。
水生说道:“这长衫是啥料子?”
“杭州缎。”英菊答道,“你现在是大人物了,当然要穿杭州缎。”
“你咋知道我现在是大人物了?”水生看着英菊,纳闷地问道。
“送殡那天我去爱沙尼亚路了,看见你和签子阿福抬棺材。我听旁边有人说,你们头四个抬棺材的人都是青帮的大人物。”
水生沉吟片刻,说道:“你先帮我收着。现在还不能穿,等我办完了手头的几件事,过一阵子再穿。”
水生依旧穿了青帮弟子的裤褂,和英菊一起下楼。
英菊到厨房把大饼油条热了热,当作午饭和水生一起吃了。
水生问道:“英菊,我上次给你的钱还有么?”
“当然。我一分没动过。我现在就去拿给你。”
英菊跑上楼,拿了那张交通银行的支票下来,递给水生。
水生将支票揣进怀里,说道:“我去找趟阿德哥,请他帮忙,我要把咱们对门的房子买下来。”
“买对门的房子?做啥用?”
“我想把滚地龙和玻璃球两个兄弟接过来住。等以后我再出远门做买卖的时候有个照应。你现在怀了孩子,不比从前。有他们两个在对门,有事招呼一声,毕竟方便些。”
“可是……”
“啥?”
“你要是拿钱买了房子,就没有钱买水果行了。”
“你说王鸿盛要卖他的水果行么?”水生的眼里闪出一丝兴奋的光芒。
“不是鸿盛水果行,是隆记水果行。”英菊答道,“你还记得阿芸肉酱面馆么?空了好久,现在被徐正奎租下,开了一家花烟店。他一门心思都放在花烟店上面,隆记水果行的生意差得不行,前几日听说要卖掉。我托阿德哥盯着,准备帮你买下来呢。”
“哦?原来老徐去花烟巷开了烟馆。不错,抽大烟的事情他倒是更在行。”水生思忖片刻,“没关系,哪天我去找趟老徐,告诉他我要买下隆记水果行,想他也不会卖给别人。咱们还是先买下对门的房子吧,这个更急一些。”
“嗯。”英菊答道。
水生从家里出来,叫了辆黄包车去四明公所。
木良现在已经成了甬帮同乡会的副会长,瑞康颜料号那边找了个学徒看着买卖,大部分时间都在四明公所处理甬帮同乡会的公务。青青qing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