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妹俩刚回到东跨院,就看见向晴屋里的小丫鬟半夏正陪着厨房的管事邓妈妈在抱厦里吃茶,想来等了有一阵子了。 邓妈妈上前给两位小姐问了安,先闲话了几句家里下一旬的菜色,又拐弯抹角地提到了各屋的份例。向晚看她吞吞吐吐,似乎话里有话,便借口要回屋练字,带着九儿先回了西次间。 范氏身体向来不好,向晴打10岁开始就跟她学管家,现在厨房这一摊就是向晴在支应,所以每隔三五天,邓妈妈都要来上一趟。 约么过了一刻钟,邓妈妈提脚刚出东跨院,半夏就来请向晚过去。 向晴三言两语就说明了邓妈妈的来意。 原来是西院里林姨娘拿着大少爷瑞哥说事儿,要提她屋里膳食的份例,邓妈妈做不得主,只好来找大小姐讨主意,只不过,其中还牵扯到了谢姨娘。这谢姨娘是向晚的生母,向晴是担心一个处理不好伤了姐妹感情,特意先找妹妹商量。也难怪刚才邓妈妈当着向晚说话遮遮掩掩。 “姐姐平时最是聪明不过,今天也难得糊涂了一回。”向晚微微一笑,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 “各房的膳食早就有定例,姐姐只管按规矩办就是了。何必烦心。” “可是这样一来,谢姨娘那里,恐怕就要委屈些了。”这才是向晴真正为难的地方。 原来,谢氏生向晚的时候气血亏虚,一直没有调理过来。范氏就命人隔日送一盏燕窝给她补身子,这一用,就是7年。 这花销一向是走着内府的账,而不是范氏的体己,过去没人提起,是因为那时后宅人口简单,何况范氏也没少用自个儿的陪嫁贴补家用,钱用到哪处谁能管得着。 再加上,当时林氏还没有生养,实在轮不到她争嘴。她如今提出来涨了自己的份例,裁了谢氏的燕窝,左不过是看儿子在自己身边养住了,想母凭子贵,踩着谢氏立威。还有一层,是料定了大小姐当家,怎么也慢待不了她父亲的妾,一个孝字压下来,哪能不服软,况且瑞儿是家里独苗,就算她大小姐将来出嫁了,难道不用指靠这个娘家兄弟。 林姨娘算盘打的响,却忘了大小姐的性子和她母亲范氏一样,是个吃软不吃硬的。 东跨院里,小姐妹俩还在商量。 “姨娘那里,我亲自去说,姐姐只管照章办事就是了。再说,我姨娘的性子,姐姐还不知道,她一向最是不争。”向晚慧黠一笑,看得出是真的毫不在意。 向晴不禁松了一口气,心里也有了计较,于是和妹妹约好,晚膳过后一起去上房看望母亲范氏。 回到西次间,向晚换了身家常衣裳,一边在窗前临帖一边回想起白天范氏的病,久咳不止却面色潮红,她不得不担心,这是肺结核的典型症状,在古代叫做女儿痨,也就是肺痨,有很强的传染性,还是传染系数最高的呼吸道传染。而且,在这个时代,肺痨还没有被攻克,是种不治之症,即使在她上辈子生活的地方,这种病人治疗起来也很棘手,是必须要隔离的。 可是自己一个年仅7岁的小庶女,如果贸然要求把当家主母别室另置,还不许人靠近,就算别人不把她当成妖怪,也要扣她一顶不敬不孝的帽子。所以当务之急是得想个办法,先弄清范氏得的到底是不是肺痨。她两世为人,总不能还没过上独立自主的好日子就翘辫子。唔,万一范氏病情确实不好,至少也要避免更多的人被传染。 其实,担心之余,向晚也是真的心疼范氏。比起这一世的生母谢氏,向晚其实更愿意亲近,也更敬重这位嫡母。不仅因为她无微不至的庇护与照佛,而是向晚从范氏身上看到了一个强大,坚韧又独立的人格。她明明有能力轻易踩死后院里的任何一个挡在他们夫妻之间的第三者,可她却不屑于这么做。她没在一段破裂的感情里扭曲自己,变得面目可憎,而是保留着宽容与良知,这是向晚最钦佩的地方。 向晚上辈子是在外婆家长大的,父母在她三岁上离了婚。父亲,母亲,对她而已只是个模糊的称谓,却没给过她实质的温情。在爱里长大的孩子学会爱,那么在孤独中长大的向晚学会了自立。向晚上辈子死的时候才28岁,却是个无人问津的老姑娘,只怪她家里穷,长的不漂亮,性格也太要强。 没有阴司里的鬼差来拘她,她是给外婆守丧的夜里睡过去的。梦里,她浑浑噩噩地追赶着不远处的外婆,走了一段路,趟过了一条河,外婆不见了,只远远看见一座桥,桥上的老婆婆在给人盛汤,她口渴的厉害,上桥想讨口水喝,却不知道被谁推了一把。一睁开眼,就成了俞家的二小姐,俞向晚。 向晚生下来就被抱到了上房,养在范夫人屋里。于一个庶女而言,这是天大的体面。 起初,向晚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范氏亲生的,直到有一天,有个眉目如画的年轻妇人来上房偷偷看她,赵嬷嬷劝她要体谅夫人的苦心,为了女儿今后前程也该向夫人感恩戴德。向晚才知道这谢氏才是自己的生母。谢氏最后还是选择让向晚生活在范氏屋里。这大概就是爱之深,则为之计深远。 可是向晚百思不得其解,谢氏的心思她还勉强能懂,但范氏为啥替别人养女儿,而且怎么看都是倒贴的赔本买卖。如果自己是个男娃娃还能光耀门楣,继承家业,争气一点或许能给她挣个诰命。可是自己一个小庶女,又能有什么利可图,何况范氏还有一个亲生女儿,叫向晴,只比她大了5岁。 想不出所以然来,向晚干脆也不去想了。不如安心过好她锦衣玉食的古代宅女生活。 一晃7年,向晚长长久久地在范氏屋里呆了下来。 前世亲缘淡薄的孤女,这辈子有了一个衣食无忧的生存环境,一个宽厚大度的嫡母,一个默默关注自己的生母,和一个全心全意呵护自己的姐姐,向晚觉得,自己简直是人生赢家。 至于阖府上下有那么几个见风使舵捧高踩低阳奉阴违的恶奴,向晚只把他们当成是这辈子美好生活的小瑕疵。 刚刚默了三张帖,丫鬟珠儿领着半夏进了屋,半夏手里还捧着满满一盆樱桃。 “二小姐,庄子上的牛管事给府里送来了一筐樱桃,大小姐特意让我也给您送来一点尝尝鲜。” “这个时节还能吃上樱桃也真算是稀罕物了,难为庄头怎么办到的,只是姐姐她才能得多少,怕是连盆给端来了。珠儿,快拿个盘子过来,给姐姐再送回去些。” “大小姐特意吩咐了,她这两天甜点心吃多了坏了胃口,一时也吃不下,二小姐前几天还说想吃南边的水果,这樱桃就先打打牙祭。二小姐只当心疼奴婢,别让奴婢办砸了差事。大小姐还等着奴婢回去分线,奴婢就先告退了。”半夏说着把樱桃就搁在了桌子上。 “那我可就偏得了,珠儿,替我送送你半夏姐姐。”向晚知道姐姐向来爱护自己,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总不忘给自己留一份,今天这樱桃还没入口,心里已经甜滋滋了。 等了好一会儿,珠儿才一脸官司的回屋。不知道在哪处受了闲气。 “这是怎么了,才刚不是好好的” “小姐,他们简直太欺负人了。”珠儿这话简直不要太委屈。 “哦?谁给我们珠儿气受了,说出来,让你家小姐我给你顺顺气。”向晚揶揄道。 “还不是那些狗眼看人低的,正经的主子不知道孝敬,就知道巴结西院那位不三不四没脸没皮的,不就是一筐破樱桃嘛,当谁都稀罕吃,还要有人假好心,小姐你才别吃别人挑剩下的……”珠儿像个连铳炮仗,大有抱怨个没完的架势。 “你住口,这些混账话是哪个教你说的。”向晚不等珠儿把话说完,就厉声打断了她。 “小姐……”珠儿没想到自己替小姐打抱不平,反而被她呵斥,瞬间红了眼圈,却也不敢再说什么,委屈地抽噎。 向晚顿时觉得头大。平时她不喜欢摆小姐的架子,看来太过宽和,反倒把这小丫鬟的心都惯大了,大到摆不正自己的位置。 对于这种拎不清又爱口舌的人,向晚知道多说无益,只告诫她谨言慎行,让她先回房反思几天,等想明白了再来当差。心里却是明白,这样的丫鬟,是万万不能再重用的。 不大一会儿,九儿来屋里伺候,好几次吞吞吐吐话到嘴边,最后都憋了回去。向晚看她憋的难受,也心知她平时和珠儿要好,眼下肯定想替珠儿求情。 “有什么话就说吧,我可不想看你心急的翻来过去的烙饼。”向晚现在还有心情打趣。 “小姐-”九儿尾音拉得老长,向晚却不吃这一套。 “你不说,我习字去了。” “小姐,你就原谅了珠儿这一回吧,她下次再也不敢了。”九儿说着居然跪了下去。 “你先起来说话。地上凉”向晚看着这个比自己大了两岁的贴身大丫鬟,突然有些动容,也想点一点她。 “你先说说,是珠儿让你来求情的吗?” “不不不,是我自己想来的,我知道小姐生她的气,免了她的差使。小姐你平时人最和气不过,就饶了她这一次吧,她下次再也不敢了。” “她要是丢了差使,她后娘会打死她的。”最后这句,九儿有些哽咽。 向晚只知道珠儿是家生子,倒没想到她原来没了亲娘,又摊上个狠毒的继母。 “你知道她错在哪儿了吗?” “啊?”九儿一时没反应过来。 “还是你也觉得她并没做错?”向晚反问。 “她不应该说主人的是非。” “还有呢?”向晚继续引导她。 “她也不应该说那樱桃是挑剩下的。歪曲了大小姐的一片心意。” “还不算太糊涂。”向晚笑了笑继续说。 “既然她想改,总得知道自己错在哪里,我细数给你听,你不妨回去告诉她,要是有哪条她觉得不服气,可以找我申辩,要是想明白了,也可以回来继续当差。” “小姐你说,奴婢记着呢。” “在这深宅大院里,顶顶重要的,是要守住自己的本分,丫鬟有丫鬟的本分,庄头有庄头的本分,姨娘有姨娘的本分,小姐我呢也有自己的本分。珠儿的第一个错就是没有守好自己的本分。” “小姐说的,我好像不太明白。”九儿被这通本分论绕的直皱眉。 “那咱这么说,表面上,珠儿替我打抱不平,是个衷心护主的好丫鬟,恐怕你们现在也是这么想的。只是她忘了作为一个丫鬟的职责是听从主人的吩咐,办好分内的事,而不是替主人判断什么是好的,什么是坏的,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更别说替主人决定什么应该做,什么不能去做。这本分,说穿了,就是不逾矩三个字。” “我好像有点明白了,小姐是说珠儿不能凭自己的想法替小姐判断是非曲直,也不能替小姐决定与人的亲疏远近。” “嗯,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 “那第二个错呢?是什么?” “小姐我渴了,先倒碗茶来再继续说。” “诶!” “珠儿的第二个错,是搬弄口舌是非。这一点最要不得。试想,今天如果我听了珠儿的话去找送樱桃的人大闹一场又或者把樱桃退了扔了,后果会怎样?” “大概,老爷夫人会觉得小姐不懂事,大小姐会生小姐的气,哦,姨娘也会替小姐难过。” “不错,为了几句道听途说之言就妄下定论是为不明,而为泄一时愤恨就行冲动之举是为不智。你说这传播不实之言的人,小姐我该不该罚?” “珠儿说的,也未必就是假话,我也看见有人给西院送樱桃了,咱们东院也确实只有大小姐有。”九儿讷讷的说。 “几个樱桃就把你们气成这样了?”向晚不知道是该气丫鬟小气,还是欣慰她们护短。 “谁眼馋那几颗烂樱桃,我们是气不过他们慢待小姐。” “那我问你,如果你得了一盘提子蜜饯,是想着献给小姐我吃,还是林姨娘?” “当然是给小姐吃。” “如果是林姨娘和谢姨娘选一个呢?” “谢姨娘啊,小姐怎么净问这种傻问题?” “好,这次是管二门的丁婆子和老爷的小厮青竹,你再来选。” “丁婆子,我选丁婆子吧。”这次九儿犹豫了一下才回答。 “你看,你选我,是因为我是你的小姐,选谢姨娘,是因为和谢姨娘关系比林姨娘更亲近,而弃青竹而选丁婆子,大抵是因为要托她偶尔采办些外面的小玩意儿。这就是立场不同,亲疏有别,利益权衡下帮你做的选择。换句话说,人家没送樱桃给咱,不外乎因为咱不是他们主子,关系也不亲近,更不能给他们带来好处罢了。” “小姐……”九儿听得瞠目结舌。 “再有,九儿你觉得大小姐送樱桃给我,真是因为自己不想吃?” “当然是因为大小姐和小姐亲近。”这次九儿一点就通。 “所以我才容不得珠儿说大姐是假好心,枉费了姐姐待我的真心实意。须知,这世上没有几个人能对你的好是没有掺杂利益算计的。珠儿她是非不清,又是大错。咱们府里人多口杂,这话传出去只怕要伤了我和姐姐的的感情。” “那珠儿还有哪些错,我务必要让她全改了,今后不再拖累小姐。” “那可多了,头脑简单算一条,做事莽撞算一条,嗯,不知进退也得算一条……” “这么多……”九儿苦了一张脸。 “既然你把她当成最好的姐妹,就看着她一条一条改好就是了,一月不够就一年,一年不够就十年,这辈子这么长,总有改好的一天。” “小姐,我就知道你最心软了。”九儿破涕为笑。 是啊,向晚最后还是心软了,总归日子还长呢。而俞家庶女的本分,自己也要守好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