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六,是个难得的黄道吉日,历书有云:诸事皆宜,不避凶忌。 商府为了这门亲事,自上个月就开始筹备,就等着这个好日子,范府当家夫人周氏作为男方的大媒,同时又是女方的亲舅母,这一日打扮的格外庄重。 巳时,商府的车马停到了礼部侍郎俞大人的府门口,不大会儿,中门大开,俞老爷亲自迎了出来,一路将人请到了俞府正堂。 范夫人由谢姨娘扶着坐在了正屋主位,看着下人们把纳彩之礼鱼贯抬到了堂中,这为首第一台赫然是一对一尺见方、晶莹剔透的水晶雁,余下几台分别是绸缎、首饰八数,各色果盒十品。见到商家循的是古礼,范氏心中甚是满意。 随后这些纳彩之礼还要摆到向晴院里,理论上说,待将来成亲,绸缎裁剪缝制后要奉给公婆,首饰要在大婚当日插戴,只有食盒是给亲眷们当日分食的,只是如今大部分习俗已成形式。 大概是因为两家早有默契,席间姑嫂二人自然相谈甚欢。 将至午时,周氏离开俞府时,又带回了俞家准备的绸缎四匹,食盒五品,是带回给商家的。 至此,这六礼的第一道程序纳彩就算是礼成了。 向晚整个上午都陪姐姐呆在东楼,在本朝,纳彩的过程待嫁之人是不能露面的。 主家大喜,下人们也跟着高兴,更不用说还有丰厚的红包拿。 可惜这欢喜也没能阻止范氏病情的恶化。腊八当日,范氏也许是心中松了一口气,在晚膳后再一次病倒了。 当俞文川把马大夫请来问话的时候,只得到八个字的答复:油尽灯枯,回天无力。 事后有下人传言,俞大人在书房失声痛哭,哀伤不已。 自打范氏昏迷已经三日,向晴向晚白天寸步不离地守在她床前,夜里就轮流宿在她的脚踏上。向晚年纪小挨不住,已经被谢氏抱回了西楼。向晴苦撑了三天,也到了极限。 范氏睁开眼的时候,就看见女儿伏在自己的床前,坐在脚踏上睡着了。 范氏知道这次病情来势汹汹,自己恐怕真的是大限将至了,看着孝顺懂事的女儿,心中酸楚,终究还是舍不得闭眼。 范氏昏睡了三天,腹中空空如也,丫鬟怕打扰范氏母女,此刻都不在内室。范氏看见床头的黑米粥还温着,就伸手去够,可是哪里想到自己竟然虚弱的连一碗粥都端不住了。 青瓷碗撞击到地面顿时四分五裂,也发出清脆的响声,向晴悠悠从睡梦中醒转,看见母亲醒了又惊又喜。 重新传了饭,向晴扶着范氏慢慢坐起了身。范氏觉得是时候该把身后之事交代下去了。 “这是李妈妈亲自熬的补汤,已经不烫了,母亲您多日没进食,先暖暖胃。”李妈妈就是李全家的,造汤水的手艺很有一套。 范氏脾胃却虚弱,只喝了两口就用不下了,只得向女儿摆了摆手。 向晴看母亲鬓发凌乱,又起身准备叫丫鬟进来替范氏梳洗一番。 “晴儿我儿,先不急,我们娘俩儿先说会话。” “母亲现在还虚弱,等养好了身体我陪着您说上三天三夜也使得。” “此时不说,怕是没有机会了。” “呸呸呸,母亲不许说这不吉利的话。” “我这身子自打林氏进门那一年就已经破败了,难道不说,它就能好了?晴儿不用难过,若是实在难过,也莫要当着为娘的面,我如今也承受不得了。” “女儿不难过,女儿还等着母亲为我缝衣,替我备嫁。”向晴是希望能让范氏有求生的意志才如是说。 “晴儿,你若不想让我走的不安心,就好好听我说完接下来的话,你可能做到?” “母亲。” “待我走后,有三件事你切记要放在心上。” “这第一件,我要你倚重谢姨娘,善待你妹妹向晚。将来如果遇到什么不明之事,先去找了你谢姨娘商量,她自会全心全意为你周全打算。尤其等你日后出嫁,切莫和你妹妹断了来往。” “母亲放心,谢姨娘是您的臂助,我日后还要靠她扶持回护,怎么会自断臂膀,而向晚更是我亲妹,是除了您之外我最亲近之人,我怎会与她生分。” “好好好,这第二件,事关你的舅家,你舅母是个口硬心软的,平日往来虽不多,却是真心疼你,若是谢姨娘在府内力有不逮,你不要自乱了阵脚,让心腹之人请你舅家来援,不必顾忌其他。”向晴这次听明白了,这是摆明了不放心她亲爹俞文川。 “这第三件,也是最重要的。我已经将我名下的产业做好了分派,其中留给你16处,给了你妹妹向晚和谢姨娘各5处。你的那一份契书和明细,在我妆奁底层的匣子里,这便是钥匙,你千万收好,日后即使是面对你的夫君,也要懂得保全自己。”范氏一边说,一边把钥匙交到了女儿手中,向晴觉得这钥匙仿佛有千斤重。如果可以,她什么都不想要,只想换母亲的一夕光阴。 “除了这些产业,我另留了二十万两的银票给你傍身,也和契书放在了一处,这些银两,是连你妹妹都不能说的。产业的事,有什么不明白的,可以问赵嬷嬷,她再清楚不过。至于我身后那些首饰、字画、古董、衣料,都是我这些年精挑细选的。你看着心意,分些许给了你妹妹和谢姨娘,余下留做陪嫁,一般人家也越不过你去了。” “如果可以,我实在不愿同你说这些,可是,我是真的没有办法啊,你千万别怪为娘狠心,千万别怪我把你扔下。” 母女二人在里屋抱头痛哭了好一会儿,才平复下来。 谢氏就是此时端药进了屋。 “我还同你谢姨娘有话要说,你先回后院休息,千万别熬坏了身体。”向晴看母亲有事向谢氏交待,只好先回了秀楼。 “小姐刚醒就这么逞强,还是先把药喝了吧。”谢氏吹凉了药汁,用汤匙把药往范氏嘴里送。范氏却别开了头。 “别费力气了,我哪喝的下。” “那我扶您躺下?” “不忙,红英,你替我把床尾的红木匣子拿过来。” 匣子拿出来,谢氏先是一愣,这匣子她认得,是当初她送给小姐的生辰礼,小姐当时还笑她,礼物没备好,就拿个装礼物的匣子糊弄她,那一年谢红英10岁,一晃过去了十几年。 “没想到小姐还留着它。”谢氏不禁用手指来回摩挲着褪色的漆面。 “你当初送个空匣子给我,我今天却是填满了才送还给你。你打开来看看,喜欢不喜欢。” 谢红英打开了匣子,上面赫然是一张放奴文书,行首的几个字正是她谢红英的名字。 “小姐,我-”谢红英也搞不清自己此刻是悲是喜。如今她不再是贱籍了,可是仍然没有自由可言。这贱妾也好,良家也好,她还得住在这个巨大的牢笼,不得解脱。可是毕竟是夙愿得偿。 “别哭,红英,别哭。”范氏勉力抬起胳膊替她擦眼泪。 “小姐,我只是太欢喜了。” “这本来就是我欠你的,只希望你别怪我偿还的太晚。” “不,小姐从不亏欠我什么。” “今天小姐我高兴,咱们不说这个。你再看看这盒子下层还有什么?” “这是?这怎么使得?”谢红英打开下层,赫然是一摞银票,加起来有十万两之数,银票下面是一摞十张房契地契,而且契书上,张张是她谢红英的名字。 “你先别着急推辞,先听我把话说完。我知道就算我不给你这些个腌臜物,你也一定不会辜负我的请托。你也瞧见了,我眼下怕是快不行了,我这一走也算的上是解脱,可是晴儿她就要成了没娘的孩子,她还会走我当年的老路,我是真的不甘心啊。” “小姐不用如此,虽然这话僭越了,我还是想说:您当初待晚儿如何,我日后便能做到待晴儿如何。也只有如此,小姐的回护之情,我才能报答万一。” “要报答我,就把这些契书好好收着。就算你不想收,总要为晚儿日后考虑,这些产业,原本就该有晚儿一份。” “小姐糊涂了,哪有庶女继承嫡母家业的。您偏心晚儿也不是这么个疼法。” “谁说晚儿是庶女?我养了她7年,你这翻脸就不认账了是不是?” “小姐您是说?” “这件事我自会和老爷说,你不用操心,只须记得,我过身后,除了扶持晴儿之外,你定要压住了林氏,万万不可让她有翻身的机会。如果情况允许,就把瑞哥养在你身边,就算将来续弦进门也不要妄自菲薄。” “小姐放心,这其中的利害关系,我懂。” “交给你,我再没有什么不放心的。我有些乏了,你扶了我躺下吧,等下出去时帮我把门带好。” “是,小姐,你好好休息,别太过费神了。” 等到谢氏拿着红木匣回到了西跨院,范氏又一次昏睡了过去,这一睡,就到了次日清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