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文川日日来探望范氏,今天还是头一次赶上她醒着。 就算俞文川不来,范氏也正准备着人去请他。 “老爷来了。”范氏挣扎了一下,却没能坐起来。 “你快躺着,有什么事吩咐下人就是,千万仔细了身体。” “无妨,我就是想坐一会儿,总躺着怪憋闷的。”因俞文川来的时候,赵嬷嬷带着其他人都避了出去,俞文川上前亲自把范氏扶了起来,顺手把软枕垫在她身后。 “有什么想吃用的,我叫人去给你准备。” 范氏摇了摇头。 “我知道老爷朝堂上事多,可我心里有话,老爷今日再听我唠叨唠叨吧。总归,也没有多少机会了。” “好,我都听着呢。” “我昨天夜里,不知怎的,就梦见了承熙二十二年的旧事。” “我们成婚就在那一年,可是梦见了我们新婚的光景了?” “不,比那更早。这么多年了,老爷您却不知道,我在成亲之前,是见过您的。那天我姨父周大人带你来我们范府,我其实就躲在那座山水屏风后面。可是在梦里面,父亲嫌弃你没有官身,怎么也不肯同意我们的婚事,我情急之下竟从屏风后面闯了出去,梦到这里,就醒了。”范氏不知道是想起了什么,一脸怅然若失。 “我知道,我全都知道,我看见了屏风后面的影子。后来,我娶了你,我们还有一个聪明懂事的女儿,这些都是真的,不是梦。”可能是因为范氏时日不多,俞文川今日格外的耐心。 “不是梦吗?可是我总觉得,这辈子就像是黄粱一梦。醒来的时候,才发现手中空空,什么都抓不住。” “你还有我,有晴儿。” “到了今日,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晴儿,我只恨自己无用,不能护着她长大,不能看着她嫁人。” “我答应你,不管将来谁再进了门,晴儿她都是俞府的嫡出大小姐,谁都越不过她去,她应得的,我也绝不会让他人染指。等到她成人,我就为她主婚备嫁,风风光光的送她出门。” “得了老爷这句话,我就是死也瞑目了。” “那也是我的女儿。只许你有一颗慈母的心,我就当不得那慈父了吗?” “老爷多看顾她一些,我走的也更安心一些。” “你好好将养,莫要多想。” “老爷知我素来要强,总得让我再操一回心才行。我打算把大少爷和二小姐都记在我名下。” “瑞哥和向晚?怎么就?”俞文川本想说怎么就想通了,感觉话锋不对,就没往下说。 “老爷体恤我的慈母之心,我自然也要为您打算。瑞哥如今是府里唯一的子嗣,于情于理,我也不能让老爷没了承继,而晚儿自生下来就承欢在我膝下,不是亲生胜似亲生,既要改了瑞哥的身世,不如把她的也一并改了吧。” 范氏肯答应认下瑞哥,俞文川喜出望外,他之前还不知道怎么开口,如今烦恼迎刃而解。至于多出了一个向晚,本就是无关紧要的小事,顶多日后多陪送一些嫁妆。当然,俞文川肯同意,也是因为对范氏的身家和身后财产安排知之甚少。 “夫人肯成全,为夫不知何以为报,总归还是那句话,只要我在,没有人能占了晴儿应得的那些,就算瑞哥有了嫡子的身份,我也不会让他肖想其他。” “既然如此,这件事也不用再拖了,今日我就禀明了兄嫂,这认亲一事还需她们周全。” 俞文川虽得了范氏首肯,却担心夜长梦多,当日下午就拿了帖子请来了范家夫妇。 周氏先去正房探望了范氏,自然是红着眼睛出来的。刚才在屋里,小姑把身后产业托付给她照顾,等到向晴成年再交还给她。为表酬谢,还硬是让赵嬷嬷塞了五万两银票给她。产业的事情,她自然会代管好,但是银票,她却不打算要。 外书房里,俞老爷拿着妻子和舅兄签好的文书,亦悲亦喜。这喜的是自己的独子终于有了出身,自己的家财不用拱手让人。悲的是妻子时日无多,他眼看要成了丧妻的鳏夫。 俞文川的担心很快就成了现实。腊月十六这一天,弥留多日的范氏再没起来,时年三十岁。床前一双女儿已经哭的抽噎不止,旧时仆从赵嬷嬷更是哭晕了过去,已经被安置在厢房将息。 谢红英眼见一家上下要乱了下去,赶紧上前搀扶起恸哭不已的大小姐俞向晴。 “大小姐节哀,夫人她走的匆忙,这身后之事还需要你料理,你此时若不振作,难道是想让你母亲她如此狼狈的上路不成?”谢氏已经吩咐了府里撤红挂白,举家戴孝,但范氏的寿衣还没换呢。 向晴在床前哭了已经快一个时辰,这番话终于还是听进去了,只能强忍着悲痛,亲手为母亲范氏换上了谢姨娘呈上来的寿衣。母亲的面容还是那么沉静,像是睡着了一样,可惜再也不会醒了。 “父亲在何处?” “已经派人去了礼部侯着,这个时间怕是在殿上议事。” “柳枝,先派人往舅舅家报信,就说,母亲她,仙去了。其他亲朋故交,等父亲回来拟好了讣文再去报丧。留两个人守着母亲,剩下的人随我到正堂,母亲她生前风光霁月了一世,这去了也要有身后的荣光。” 范氏是有三品敕封诰命在身的,一切丧奠礼仪都有定制,向晴年幼,谢氏也没经历过,周夫人作为女方最近的姻亲,自然要来帮忙应酬,幸亏俞府下人训练有素,倒没出什么纰漏。 停灵七日里,共有二十几家同僚故旧上门致奠,又十几家送来了丧仪。向晴吩咐柳枝半夏一一详记,将来这些人情往来,都要她亲自经手,马虎不得。其间,商府郭夫人也来过一趟,两家之前议亲,六礼只走到纳彩,离小定还远,仍算不得正经姻亲,就算商家现在翻脸不认这门亲,俞家也是没奈何的。可是郭夫人不仅来了,还特意带了补身子的药材给向晴,嘱咐她不要因为母丧就不顾自己的身体,可以说是体贴入微了。 向晚此时总算明白范氏的用意了,范氏为亲生女儿选的婚事,果然不是随随便便定下的,就算明知自己时日无多,还是慎之又慎的选了一家婆母慈和家世清白的,可笑自己之前还怪范氏枉顾向晴心意,可见凡事不能臆断。 眼见商家没有悔婚之意,俞老爷也是很欣慰的,不然向晴作为一个丧母长女,再难说门可心的婚事了。当初自己娶范氏的时候,俞家也曾经以丧母长女不娶为由反对过他的亲事,后来还是他自己再三坚持,又有座师为媒,本家才同意的。如今十五年过去了,不能携妻荣归故里,只能带着她的灵柩回去了。 俞家祖地在冀州,俞文川此番丧妻是有一个月的丧假的,去掉停灵那七日,再算上扶灵回乡安葬范氏,时间倒也充裕,当然,此行顺便还要定了瑞哥和向晚的嫡出身份。向晚是女儿,倒是好办,瑞哥的出身却少不得打点一番。 这趟回去,俞文川把儿子女儿都带上了,因瑞哥年幼需要长辈照顾,就让林氏也随行,谢氏则留在府里处理家事。 出发当日正好是腊月二十三,农历小年,俞府一行人除了棺椁的车驾另有十几辆车马缓缓前行,才出了上京五里地,天空突然下起了雪,开始还是细密的雪珠,不大会儿就变成了鹅毛般大的雪片。 车驾眼见是越走越慢,离下一个镇子还要五里地,俞老爷决定先找个下脚处避一避。 忽见前面有一处临山而建的供官家驿马休息的长亭,虽不能挡风,却可以避雪,一行人就奔了过去。 俞老爷指挥着家丁在外面遮盖棺椁,围拢车马,女眷们就次第下车到长亭里避雪。 林姨娘因为能跟着俞老爷回乡,这几天得意的了不得,这可是府里姨娘的头一份,如今主母不在,她便是这府里身份最高的,她林宛若翻身做主的机会怕是到了。 林氏正做着白日梦,脚下就没大留意,刚拐进长亭里,她一个踉跄,差点被绊了个狗啃泥,回身一看,原来是一对打扮落魄的母子,也在这亭子里避雪。刚刚被她踢到的,正是那妇人的腿,她此刻正疼的诶呦直叫。 林氏正不知道怎么逞威风,立时就以官家自居,横眉冷眼要撵了他们出去。 向晴向晚在林氏身后不远,眼见林氏身边的丫鬟正推搡着一对母子出来。 向晴年长又没带围帽,不便出面,向晚就带着九儿上前问明了情况。 原来母子二人是上京去寻亲的,刚刚雪大路滑,那妇人跌伤了腿,她儿子就背着她到长亭里边休息边避雪,刚刚被林氏绊了一下,这腿就更疼了。林氏不但没道歉,反而不分青红皂白把人撵了出来。 这便十成十是林氏理亏了,向晚和姐姐商量了一下,决定匀出一辆马车先送母子俩回上京一趟,算是赔礼道歉,这大过节的,也当是给母亲积了阴德。 姐妹俩看来看去,也只有林氏那俩马车最轩敞,于是向晴做主,让奶娘带着瑞哥坐林氏那辆车。匀出来的那辆车就留给那对母子。 等到雪势渐小,俞府一行人盘整好了准备上路,林氏才发现奶娘抱着瑞哥已经坐到了她车上。林氏只带了丫鬟小珂,三个大人一个孩子一车其实还松快的很,但是林姨娘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就跑到前头找俞老爷评理,话里话外就是俞大小姐不敬长辈,苛待庶母。 俞老爷要是个糊涂人,也不会坐到今天的位置,压根就没找俞大小姐过来对质,只打发了下人送林氏回车上去。 随后,林大人稍微问了一下管事,就弄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林氏先是仗势欺人,而后又颠倒黑白搬弄是非,这样的妇人,他当初怎么会觉得她温柔可人,善解人意呢?过去总觉得她诞育瑞哥有功,要给她三份薄面,最后反倒弄得夫妻失和,简直是得不偿失。如此看,范氏看不上林氏,说瑞哥不能养在林氏之手,当真是字字中肯。 林氏在马车里正发火,全然不知,俞老爷心里已经把她贬损的一无是处。 俞家姐妹也没想到,一个无心之举,就这么轻易的扫平了后宅里一个隐患。 腊月二十五晌午,俞文川一家终于到了冀州,俞文川的长兄亲自到府门来迎,向晚算是第一次回俞家祖宅,免不了给各位长辈见礼,看着满府上下披红挂绿,张灯结彩,一派年节喜庆,心下不禁感慨:明明是扶灵安葬范氏而来,可是有几个人嘘寒问暖后是真心因她的离世伤怀,纵使强韧如她,女人这一辈子,也不过就是水中浮萍,你觉得自己生了根,有了归宿,却不知一场大雨,消散的无影无踪,再没有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