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雁南来北往,不觉几岁寒暑,转眼到了永安十年。 三月里,上京城礼部侍郎俞文川俞大人府上有两桩大喜事要办。 这第一件,是鳏居三年的俞大人要续弦,娶的是保龄侯杨府的庶出小姐杨雪莹。 这第二件,是年方十六岁的俞府大小姐俞向晴就要出阁,嫁的是翰林院院正商家的独子,也是去岁的新科状元商子桓。 续弦选在月初,嫁女定在月尾,这其中也是有讲究的。本朝男女婚嫁,新妇须得是高堂健在,家庭和睦才会被视为“福妇”,俞大小姐丧母多年,自然不在此列,但继母也算是母。 俞大人心疼女儿,也是需要继任夫人在女儿出嫁后接手家务,于是决定先娶后嫁,全了礼数。 未来的续弦夫人,如今的侯府杨小姐今年十九岁,在本朝算的上是个老姑娘了。 杨小姐的祖父杨老侯爷今年七十有二,是京城里出了名的福寿双全之人,他的亲姐姐是开国皇帝承熙帝的原配嫡妻,身为国舅爷,老侯爷这辈子享尽了齐人之福,光是妻室就先后娶了四个,妾氏通房更是难计其数,杨府先时受先皇庇佑,富贵非常,但是架不住子又生子,到了孙辈就有二十多人。一大家子没个正经出身,就逐渐入不敷出。 杨雪莹在家中行八,是个爹不疼娘不爱的主。前几年因为大病了一场,又赶上为嫡母守孝,就耽搁至今。虽然生在侯府,但能给如今的礼部侍郎周大人做填房,她也是高攀了。 杨氏进门的前一晚,在自己的香闺里忐忑非常。而俞家大小姐俞向晴也是辗转难眠。 明日新妇进门,这俞府主母就姓杨,不姓范了,她得管一个只比自己大了三岁的陌生人叫母亲。 向晚知道姐姐心里难受,今晚就和姐姐睡在了一处。 “晚儿,你说父亲他此刻,可欢喜?” “父亲又不是头一遭娶亲的傻小子。姐姐别想太多,明天新人就进门了,有的忙乱呢。” “嗯。” “姐姐?” “怎么了?” “姐姐月底也要出门了,你,怕吗?” “怕,又有点期待,就像是拿着绣好的海棠等着张师傅评点一样。” “你若都觉得怕,那杨小姐怕是更觉得不安了,她的绣样可没你的好。” “是啊,我有什么好怕的。商家欢喜也好,不欢喜也好,我都不怕了。” 三月初三,新夫人进了门,先拜过了先夫人范氏的牌位,才被丫鬟扶回了正院。 次日一早,向晴向晚带着6岁的弟弟瑞哥去上房拜见了新夫人,随后谢氏带着林氏苏氏并谢文川去年新抬的姨娘柳氏来拜见主母。 杨氏给的见面礼中规中矩,就像她这个人一样,让人没太多惊喜,但也挑不出什么错。 不知杨氏是如何得了俞文川的认可,俞老爷做主,晌午在正堂摆宴,全家一起用膳,还破例给几个妾氏也留了座。 “我今日新归家,蒙老爷不弃,坐了这正屋的主位,实在是心下感念。如今府里诸事我还不熟悉,日后还请诸位多多海涵。这一杯饮过,从此便是一家人。” “夫人说的是,等晴儿不日出门去,这内府的担子,免不得要落在你身上,为夫我也敬夫人一杯。”俞文川也是真舍得捧。 向晴向晚心里不禁冷笑,这人还没走,茶就要凉,却也只能端了酒杯共祝。 宴后,向晚拉着姐姐回了自己的西楼,却是因为昨日她给向晴准备的填箱礼总算是备好了。 向晴知道妹妹历来是个有主意的,所以对这礼物也十分好奇。 向晴打开锦盒的时候,发现里面是个卷轴,还以为是一幅字画。等到把卷轴打开铺平放在书案上,顿时觉得爱不释手。 这是一幅绣品,以画作的方式装裱起来,当然这并不出奇,家中也有几幅上品绣画。 画中心的妇人半侧着身,她此刻面容慈祥,正微笑着倚窗而望,透过窗隐约可见两个穿着鹅黄色的小姑娘捧着花瓶走在室外的甬道上,年幼的小姑娘正向窗内的妇人挥手。整个画面布局巧妙,画中有景,景中有画。 绣画中的妇人是范氏,小女孩自然是她们姐妹俩,不论从样貌还是神态都绣的惟妙惟肖,很是传神。画中绣的是永安六年暮春时节,姐妹俩折了花枝送给范氏暖房的场景,也是向晴一生中最无忧无虑的一段时光。 向晚为了完成这份礼物,几乎是使出了全身解数。 先是用工笔结合白描的画法勾勒出人物,然后再上色。等晾干以后再拓到丝制的绣片上,丝绸细滑最难着色,这中间不知废了多少样画和绣片。 等到拓片得了,就是一针一线的绣了,向晚手艺有限,找了家里的女红师傅捉刀,当然只限于绣范氏的五官和表情。其余部分,向晚足足绣了快半年。 “姐姐不说话,定是嫌弃我送的礼物寒酸。”向晚故意委屈巴巴地说。 “不,我是太喜欢了,这是我收到的最好的礼物,我以为,我以为这府宅之内,只有我还念着母亲。”向晴声音已有些哽咽。 “那是我们的母亲。”向晚抱住沉浸于丧母之痛的向晴,希望能给她一点力量。 “对,我们的母亲。” “话说回来,姐姐你一定要把这绣画好好留着。这怕是我送你的最后一件绣品了。” “这话是这么说?” “姐姐你看,我的手指头,快捅成了马蜂窝,我决定这就是我的封山之作,以后再也不碰绣花针了。”向晚故意苦着脸逗向晴开心。 “那感情好,等你嫁人的时候,就顶着块红布出门吧。”时下出嫁的盖头都是要新娘自己绣的。要是有那手艺好的,还需要绣一整套被面。 “额......” 谢姨娘走到楼上,就听见姐妹俩的笑声从书房传了出来。 “姨娘怎么来了?快来看看我送给姐姐的填妆。” “你这小气鬼,就送这个给你姐姐?照我看,平时的月例都换成汤水点心下肚了,这时候知道穷酸了吧。”绣画送的是情谊,确实不值多少银两,当然三人看重的也不是这些。 “姨娘就知道编排我。姐姐替我做主。” “恩,你最近是吃胖了不少。” “额......” “光顾着玩笑,倒忘了正事。大小姐眼下可得空?” “姨娘请说。” “我是想着,新夫人进门,大小姐又快出门去,我这协理管家的差事,是不是也该卸了?”杨氏进门了,管家之责自然要交给她,只是什么时候交,怎么个交法确实得好好和大小姐商量一下。而且俞向晴是当家小姐,名正言顺。她一个妾氏,要是一直捏着管家权不放,就会碍人眼了。 “是我欠考虑了,我本想着,离我出门还有些时日,况且新夫人初来乍到,难免生疏,就没急着交接。今天晌午家宴,我看新夫人进退有度,是个心中有丘壑的,我这将要出门的女儿,也不好讨了人嫌,索性等她回门后就把账交出去,也早点让姨娘安享天年。”就是说向晴准备撂挑子走人了,谢氏也算完成了历史使命,可以退居二线了。 “我知姨娘这几年辛苦,不如就趁着明个儿,咱们娘仨儿也整治桌席面,松泛松泛。过了明日,怕是我们想使唤人,也使唤不动了。”明日是杨氏回门的日子。向晴这是要酬谢谢氏多年的辛苦。 “那我恭敬不如从命,明日带着晚儿一早就过去。” “也不用赶大早上来,你们且在屋里等着,我还有些东西要给你们送过去。” “姐姐这么神神秘秘的,要弄什么鬼?”向晴知道向晚没大没小惯了,顺手敲了她的头。 “我看你才是人小鬼大爱作怪。” 第二日一早,俞文川陪着新妇归宁,向晴一大早就派人开了楼后的库房,将十几口红木箱子一路抬到了向晚的西楼门口,饶是向晚平时沉静,也被惊了一跳。向晴昨天说要送东西过来,她以为顶多是些姐姐出嫁后用不上的闺中旧物,一看这阵仗,也吃不准是什么情况了,只好急匆匆的奔向东楼去。 俞向晴此刻却是气定神闲的在核对自己的嫁妆单子。虽然已经被下面的人核实过了数次,她还是得再掌掌眼。嫁娶所需之事早就备好了,陪嫁都锁在库房,陪房也选好了,只等着办喜事。除了当年母亲范氏留下的田地铺面宅院并二十万两银票,她用这些年的出息又在上京添置了几处产业,如今她十六了,早就把当年那16处遗产过到了自己名下,最让她意想不到的是,舅母在她及笄的时候另送了一个铺面一处庄田给她,说是当年范氏留下的。向晴却明白,要果真如此,范氏生前必有交代,这便是舅母的一片慈爱之心了。 若同范氏当年比起来,向晴的陪嫁已经是旗鼓相当了,光是产业就有22处,手中银票有接近30万两,陪嫁之物除了俞家公中置办的,舅母添的,母亲留下的,还有这两年她自己添置的。当然,母亲留下的那些旧物,她却没打算都带走,收到绣画那天,她就亲自精挑细选了几十件范氏的遗物,用十几口箱子装好了,今天一早就给向晚和谢姨娘送了过去。 向晚和谢姨娘得知是范氏的旧物,倒也没坚持推让,向晚知道这肯定也是范氏生前的交代。 等到俞老爷下午带着新妇回府,俞家姐妹和谢姨娘已经在东楼喝的东倒西歪,丫鬟们手忙脚乱地端来了醒酒汤。身边的服侍的人之所以没拦着,也是知道大小姐将要出嫁,这样的光景以后怕是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