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小时后,闹腾一早的古玩店总算是静了。 林放捂着刚被正过的腰,歪歪斜斜跑出浮生道大门。一不小心鞋尖踹中地面翘起的花砖,又摔了个俊脸朝下。那感觉,真叫一个酸爽…… 涂涂猫在窗后,望着林放摔成狗啃泥,笑得花枝乱颤。转身扑腾扑腾跳进仓库,小手拽了拽姑娘的衣角,两眼直放光,娇声道:“泥姐姐。” “是漓,不是泥。漓姐姐——” 轩漓无可奈何地笑笑,似刀锋削过的眉眼温和了不少,抬起手,在涂涂奶白色的小脑袋上轻缓地揉了揉。一双藏在发间的耳朵调皮地转来转去,挠得手心微微发痒。 “漓、泥姐姐……”小家伙舌底像是藏了粒小石子,“那个大葛格,四个好人!刚刚有坏人要来追涂涂,他让涂涂……快跑!” “嗯?是吗?” “四的呀!所以说……泥姐姐为什么不要大葛格呀?” “因为……他是在光明磊落中长大的人,有朋友、家人、所爱,前途坦荡无量。而不是像幽灵一样躲在黑暗中,不见天日。” 涂涂眨巴着大眼睛,白色睫毛像把小毛扇,显然——听不懂。 听不懂倒也好,轩漓蹲下身,把满地狼藉归为原状。画刚卷一半,揣在大衣口袋的手机便扑扑扑地震动起来。 得,她还正想找他呢。 “早上好,阿漓。”电话那头传来温柔的男声,干净得就像纤尘不染的白丝绒,如羽化而登仙般袅袅而来,“店里的生意还忙吗?” “拜您老所赐,还真是忙得不得了啊——” 轩漓跨过叠好的古籍,懒懒倚在墙上,伸手拍了拍涂涂的背,示意她自个到外头玩去。 “想来也是。”噗嗤一声轻笑沿听筒飘进轩漓耳中,“林同学还在吗?” “十五分钟刚被我辞了。”老烟嗓闻声一扬,挑衅似的道,“怎么,你舍不得?” “那倒没有,我本以为你们能合得来。林同学心思淳朴,性格直爽,多多少少也能互补着你一些。毕竟昼伏夜出的生活还是得改改,过久了,容易早衰和脱发。” 轩漓颇为不悦地啧了一声。 这种事前给人找麻烦,待你事后收拾服帖,还要装出一副循循善诱、关切慰问、深表遗憾的家伙,简直是……太欠打了。 “呵,那我还真是——谢谢你全家。”轩漓捏着眉心,于昏暗的仓库中闭眼沉声道,“没事我挂了,别再随随便便找人折腾我了,算我求你的成不?” 说罢,欲挂电话。但抢在她挂断前,电话那头又道:“阿漓,国安部的人来了。” 刹那间,轩漓猝然睁开双眼,抵死盯着前方空空如也、却明显曾经摆过东西的角落上。 左胸口处,早已寂然多时的心脏犹如死而复生一般,砰砰砰跳得飞快,甚至快要超出常人所能承受的极限。渐渐地,心跳变成了心悸,驱使其眸中闪过森寒的杀气,一滴血顺着眼角淌了下来,晕开一片殷红。 距离华新路三公里之遥,市局的警察们又开始了焦头烂额的一天。 这几年评选什么宜居城市,鹭岛年年上榜且名列前茅,除了地气宜人,治安自然是好得没话说。哪知道昨晚在万寿路从天而降一具大干尸,惊天动地,闻所未闻,怕是要给宜居的招牌砸没了。 审讯室,二十八寸行李箱霍霍然敞开,什么红绳、古币和黄符,各路老古董们挨挨挤挤在箱子里,就和大甩卖的地摊货一样,任人挑选。 年轻的男警察拎出一捆红绳,抖了抖,问景杭:“这是什么?” 景杭正儿八经坐在椅子上,如实道:“捆妖绳。” “……哈?那这个呢?”男警察抓了把脏兮兮的铜镜,又问。 “照妖镜。”景杭顿了顿,“不过已经坏了。” “还有这……等会……咳咳……” 扔了铜镜,又换了两支黑乎乎的犀角香。刚开口,那条子忍不住了,觉得自己的对话就像个傻逼似的,转头哈哈哈哈了一气。 “笑笑笑!就知道笑!人家还坐着呢,在警校怎么学的?有没点职业素养?!” 一旁的女警察冲上来,拿住男同事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教育。说得对方嘿嘿尬笑两声,“谦让”道:“来来、小顾你上……” 被唤作小顾的女警察嘁了声,狠狠瞪了同事一眼,转头秒拉了张毫无破账的扑克脸,问那所谓的“嫌疑人”:“你来鹭岛做什么” 景杭:“找人。” 小顾:“带着一堆古董来找人吗?!”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味,不影响景杭淡淡然一笑,抬头,不慌不忙道:“这些不是古董,而是我家祖传的宝贝,我是一个道士。” 安静不过三秒,审讯室里再次回荡着哄哄哄嘎嘎嘎的猪笑声。 “请注意你的言辞和态度!”小顾细秀的眉毛拧得像弹簧,额头拉下三条黑线,压低声音忍耐道,“手又是怎么回事?” “噢,不是太严重。”景杭抬起缠了厚厚绷带的左手,“被野猫给挠了。” “解开。”小顾冷冷道。 笑到扶墙的男警察一时半会接不上气,边笑边说还边喘:“小、小顾啊……这会……会不会不太好……嗝——” “你先把你的猪叫给我掐了再和我说话!” 呵斥完同事,小顾又居高临下盯着景杭,重复了一遍,“把绷带解开。” 景杭没回答,视线微垂,无声地解开了绷带。解到最后两圈时,两指宽的绷带悄然滑落,露出一只青红发紫的手,手背上整整齐齐爬了两道深沟,外皮翻翘,隐约见骨。 这哪里是被猫挠的?说是被狼给挠的都有人信! 再看景杭完全没有痛得样子,脸色依旧镇定,小顾不由得一怔:“你到底……” “行啦,都吵什么呀,该干嘛赶紧干嘛去啦——” 话还没说完,又一位肩章级别明显高于小顾的警察晃了进来。虽然人长得高瘦萧条,两颊凹陷,说起话来倒是乐呵呵的。一眼正见景杭揉着残废的左手,颇像一副被人欺负了的模样,脑袋一拍,直叹气。 “你们呀,上周的游魂案查了吗?上上周的跳楼案查了吗?还有昨天的……一堆事摆在那还没做呢,这要是传出去,又要有人对重案组说三到四了。走走走,别聚在这审人啦。哦对了,还有你,帮他把行李搬过来。” “我?”上一秒还在猪笑的男警察指指自己,又疑惑地看了眼景杭,默默走到木匣子旁。 “可是张队!他可是昨晚抛尸案唯二的现场目击者,又有贩卖古董文物的重大嫌疑,这些都是证据,怎么能随随便便就……” 小顾第一时间表达了疑惑和抗议,谁知张队干瘦的手在其肩上意味深长地拍了拍,俯身低声道:“别纠结啦顾晓冉同志。上头来过电话了,这个人啊,是国安部的,审不得呀……” 忽然咣一声巨响,搬东西的男警察两腿劈叉,身体猛地受外力向下倾,一颗脑袋从裆部和木匣间探出来,欲哭无泪。 “这尼玛里面到底装的是什么啊?!!” 走廊上,顾晓冉面无表情拖着行李箱,蹬蹬蹬走得飞快。 景杭跟在她后头,左手重新缠上了纱布,右手抱着奇重无比的剑匣,在连续三次“我来就好”都被回绝的情况下,听顾晓冉道:“就这,白局在里面等你。” “白局?”景杭抬眼扫过牌子上的字,“在解剖室等我?” “我只是奉命带路,你见过不就知道了?” 顾晓冉显然还在生刚刚的闷气,景杭只得站在解剖室外头,目送对方转身离开,脑后一串马尾甩过利索的弧度,用剑匣杵响了门。 不等“请进”声响起,门便被人从里头打开了。 门缝舒张的瞬间,映入眼帘的是一位温文尔雅的青年。景杭的灰褐色眸子悄然缩紧,飞快将人扫过一遍。 那青年看起来比景杭大不了多少,身形匀称颀长,面色剔透白净,五官细致到像是从玉雕上剥离下来的一般,雌雄莫辩。顺着五官往下看,淡蓝色衬衫一直扣到了最上头那颗,半遮住禁欲的喉结,折平的衣摆工工整整塞进裤缝里,一举一动,都带着股超凡脱俗之气。看起来不像人,倒像个仙人。 这就是白局吗……未免也太年轻了吧? 透过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青年和善地注视着景杭,眸中像是包容下了整个世界。半晌,温声道:“初次见面,景少爷。” 景杭没回答,只是看着对方。 他是四大降妖世家之一、上沪景家唯一的继承人,自小养尊处优,集万千瞩目为一身,诸如“景少爷”之类的称呼早就听得他耳朵长三层茧子了。 也只有道上的人才会这么叫。 早已习惯混迹在普通人中的景杭收起万精油般的笑容,对待同行,他的眼中向来敛着冷峻的光,手指搭在剑匣启缝上,淡淡道:“你谁?” “国安部特别行动处驻鹭岛片区的负责人,白吟风,也是他们所说的白局。” 景杭嗤了一声,哂笑道:“国安部派你来盯着我的?” “非也,我虽是国安部的人,却并非受国安部所托。”青年刚伸出手,发现景杭只有左手空着,又自然而然把手收了回来,“您从上海出发来鹭岛前,景家主嘱咐我照料您一程。这是家主的短信,您要过目一下吗?” “景家主?”景杭抬眼,视线在屏幕上熟悉并着陌生的号码处略略逗留,长叹苦笑道,“不必了,真想杀我的人不会拿这当幌子。” 说着吱呦一声响,堪比停尸房级别的大门沉沉地合上。 解剖室除了他们,一时半会没有别人。一旦失去和外界的连接,再怎么宽敞的空间都不免有些压抑。更何况解剖室平时都是红白刀子交替地把尸体开膛破肚,阴郁也是在所难免。素白的抛光瓷砖上倒映着两人的身影,发出唰唰唰摩擦声。 “本该昨晚就去机场接应您,又怕太过突兀,把您的行踪暴露了。” 白吟风的声音温和细软,配上娓娓道来的语速,倒显得十分诚恳。 “没事,山不转水转,刚进鹭岛就从天而降一份大礼包给我,咱们这不还是碰面了吗?”景杭顿了顿,看着年纪相差无几的白局,态度不卑也不亢,“白局不用以‘您’字相称,我不过只是个——普通的降妖师罢了。” 这是他的真心话。 白吟风笑笑,道了声好,又问:“景少爷来鹭岛打算做什么呢?” 景杭把东西堆在墙角,举手投足间似乎在思索着要不要如实相告,半晌才言简意赅道了两字:“夜狼。” 白吟风:“夜狼?” 景杭:“对,夜狼。白局有什么关于夜狼线索吗?” “国安部似乎没发布关于夜狼的任务呢,我在鹭岛好像也没听说过——”白吟风的语气听着诧异,面上却不见波澜,抵住下巴沉吟了会,“景少爷是一个人来的吗?” “是一个人来的。”说着景杭晃了晃包纱布的左手,眸中的神色暗了几分,“这是三年前的任务,时限已经过了,所以……暂时没有搭档。” “私人恩怨?” “嗯,私人恩怨。” 心领神会的白吟风没有追问,领着景杭走到解剖台边。 遥遥望去,解剖台上有具干尸,正僵着四肢,赤身裸|体地仰在那一动不动。景杭一眼便认出这具干尸正是昨晚落在出租车后盖上的那具,除了侧颈上两牙洞、双眼不翼而飞,尸体全身没有其余的伤痕,像是被生生抽干精血而死。 “昨晚的司机呢?”景杭想起老家伙吓到失禁昏厥的画面,总觉得有些对不住人家。 “在附近的南城医院住着,由专人二十四小时看护。如果醒了,我会第一时间通知景少爷的。” “行吧。”景杭锐利的目光盯着那干尸,微蹙起眉头。 虽然尸体干得只剩下皮包骨头,但从外表轮廓来看,依然能看出点所以然来。 比如,死者是位年轻女性,身高大约在一米六到一米六五之间。脚趾骨向两侧外拨,关节处厚茧遍布,是常年穿高跟造成的,香肩上还有两道透明肩带的勒痕。干枯如稻草的长发保持挽起的形状,各种纷繁的发饰稀稀落落插了一头,身上还叮叮当当挂满了的廉价首饰,大概能估摸出个死前的模样。 “之前发生过类似的案子吗?” 景杭问白吟风,后者则是摇头:“这是第一次,上头已经把消息压下来了,毕竟死因有些特殊,怕引起社会恐慌,还希望景少爷愿意赏脸帮个忙。” “我只能说尽力。”景杭踩上解剖台旁的脚垫,“法医看过了吗?” “看过了,暂时判断不出具体的死亡时间和身份。” 见景杭要动手,白吟风便递过一副医用手套,后者接了但没用,徒手蹭了点干涸的血块,搓开,嗅了嗅。可惜闻不到妖气,只有一股浓烈的酒精味。说明死者生前摄入大量酒精,还没来得及新陈代谢,就给抽干了。 接着,景杭又伸出两指,在侧颈的牙洞上比了又比,细细数过牙洞之间的牙印,道:“是大型犬科,但不是狗。” “不是狗吗……”白吟风沉吟片刻道,“这么说来夜狼也算是大型犬科呢。” 也不知白吟风这现学现卖管不管用,景杭轻轻撘上同夜狼搏斗过的左手,摇了摇头。 “夜狼有这么斯文吗?”景杭更像是在问自己,“如果是夜狼,必无全尸,我倒是更倾向于体积比夜狼稍小一些的。” “比如说——妖狐?” 景杭比划尸体的手一顿,淡淡地抬眼看着白吟风。 对,妖狐——既能吸人精血于无形,又能丝毫不留把柄的妖,纵观整个犬科,非妖狐莫属。只是妖狐一贯狡猾,行事谨慎,比起大庭广众之下抛尸,藏尸才是比较明智的选择,更不会想不开把干尸往一个降妖师脸上砸。 所以……一切真的只是恰好被他碰上了吗? “景少爷?”白吟风微侧首,“怎么了吗?” “没什么。”景杭直起身子,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厉色,歪头道,“白局,我想问问您。不知您——听说过鹭岛的黑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