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八点,鹭岛市局。 人形移动早餐工程掐着上班的点,轻车熟路晃过保安,直奔重案组去了。 “哎呀,连着两天都送早餐来真是太不好意思了呀——咦,有烧麦?” “嗯,因为有人不喜欢包子。”景杭从包子堆里拎出孤零零一小袋烧麦,晃了晃,以示另作他用,“小顾呢?” 在一片意味深长的“哦——”声中,重案组兄弟们热情地为景杭指点迷津。顺便试探两句:“道士先生,你觉得……小顾怎么样呀?” 景杭嘴角勾着多不多不少的弧度,比当红鲜肉还俊的脸洋溢着平易近人的笑容:“挺好的,干脆爽快。” “那是肯定的嘛!我第一眼就觉得你们之间有种特殊的气场。以我们过来人眼光来看,就叫互补!取长补短,以静制动,阴阳相生,黑白分明……” 说者唾沫纷飞,正是兴头。忽然一旁有人捅了捅他,耳语道:“你都不问问小哥有没有对象了哇,这要是有了还得了,岂不是瞎操心?” “对哦,我给忘了……” 管别人贫得起劲与否,那位和景杭有过几次照面的男警察凑到身边,拉了拉其衣摆,悄声道:“小顾这两天心情好像不咋地。” 景杭嗯了声:“是因为还没解释清楚开枪动机吗?” “哦不是,听说她有个弟弟。前天晚上抓过肩龙的时候正好也在KTV,不小心给卷进去了,人还在医院躺着,小顾都快愁死了,唉。” 弟弟?原来那是她弟弟吗? 景杭宽厚的双眼皮微压,笑意盎然:“好,我知道了,谢谢了呀。” “嗳,都是自己人,不客气、不客气……” 男警察目送着景杭离开,憨厚地挥挥手,一没忍住打了个嗝,乍听来就像是猪叫。 出重案组大门左拐,上十楼,往右一路捅到底,是一间连门都要比其他房间大上两扇的办公室。此刻房门紧锁,拧之不动,推之不开。 这是景杭连着第二天来此地找白局,白吟风无果了。 说来白吟风也算是个奇人——礼貌、端庄、禁欲、克制。每一个动作、每一处细节足以用天衣无缝形容,绝非凡人所能及。当然,这些粗浅的印象仅仅停留在景杭同黑鸦打照面前。 前天他从浮生道出来,沿华新路一路逛荡,白吟风一通电话请求其速赶往事发的KTV进行支援。景杭二话不说,提剑便走。然而最终,他只是确认了黑鸦的存在,却又不至将其捉住。这时机,还真是掐得微妙而恰到好处。 啧,老狐狸。 罢了,有机会再问清楚吧。 景杭灰褐色的眸子一敛,猝而闪过阴沉乖戾的光。他独自面对无人的空墙,靠街的玻璃上蒙着一层灰,倒映着其出神后的一系列动作:右手握成拳,缓缓抬起至唇边,颤抖地吻住了指尖冰凉而朴素的指环。 噔噔噔鞋跟响,有人来了。 景杭霍然抬头转身,脸上的阴郁瞬间烟消云散,以一副爽朗和气的好皮囊代之,向着脚步声传来的方向信步走去。 “你怎么又来了?”顾晓冉手里捏着几张薄纸,蹙眉盯着比自己高了一头的景杭道。 景杭眯眼微笑,口吻把持得恰到分寸:“找白局,可惜他不在呢。” “白局去省厅出差了,下周才回来。”顾晓冉随手把纸对折,伸头往里一看,“得,我要找的人也不在。算了,走吧。” 于是两人一前一后,半路无话,连下两层楼,顾晓冉突然道:“你的手严重吗?” “噢,还好,至少得半个月,这才一周不到呢。”景杭掰过左手瞅了眼,“伤口进了毒,等个十来天,毒慢慢排出来,就能好了。” “有毒?”顾晓冉巴掌大的小脸满是狐疑,“难道不是狂犬病?” 景杭:“……” 不打也算不相识,顾晓冉不由得想起前日强人所难,叹气道:“抱歉,之前遇到过在绷带里私藏毒品的,所以……” “没事的,小误会,不用放在心上。”景杭抬起左手扬了扬,以示无碍,“对了,听说你弟弟不小心卷进案子里住院了?” 弟弟?顾晓冉直来直去的大脑转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是林放,随口一声哦:“不是我弟弟,是我儿时特别要好的玩伴,比我小一些,所以就当他是自己亲弟弟了。喏,前晚在KTV杂物堆里发现的,就是他。” “你不去看他吗?”景杭温声问。 “他死活不让,说是怕被我打断腿。唉算了,他就是那尿性,等出院了我再去接他吧——顺便抬副轮椅过去。” 远在数公里外的南城医院,林放猛一个喷嚏,打得正瞌睡的二狗滚下小马扎,惊天动地。 捏了捏鼻头,再抽口凉气,林放昏沉沉扭头:“儿砸,是你在说爸爸的坏话吗?” “儿砸”把狗头摇得像只拨浪鼓:“我猜是昨晚的女魔头在念叨你。” 林放目如死鱼,思量片刻:“昨晚……哪有女魔头?” 二狗:“……” “喂喂?二狗砸,那窗户什么时候破的?!”林放咣咣拍着床沿,指着迎风扭得正妖娆的窗帘,“还破的那么大!” 二狗两眼一板,喉结蠕动,没底气道:“就、就昨晚啊……” “扯淡!昨天中午我就醒了,如果是昨晚破的我怎么会没听见?”说着林放眉头一拧,扶额怔怔然,“不对,我记得昨晚好像有人进来过!” “二号床,林放——” “来……来了!” 见护士如见救星的二狗替林放应了,跳开马扎,风一般提鞋跑出门。路过小护士身边时,不忘拿狗鼻子隐隐嗅了嗅—— 没有妖气,大可安心。 走廊尽头,二狗躲在角落,拨通了女魔头的电话:“喂,我和你说,他醒了……” 扬声器静了三秒有余,继而响起透着几分愠色的呵欠声,像是在熟睡中被人吵醒似的:“然后呢?” “我试探了一下,有点苗头,但绝大部分应该是不记得了。”二狗瞄见洗手池边上挂着钢丝球,忍不住上手拨弄,猛想起自己是人类之身,又悻悻地收了回来,“我……我再观察观察,有什么情况一定汇报。说实话,我是真的怕……” “太阳下山后我会来,睡觉了,没要紧的事别找我。” 电话那头传来绝情的嘟嘟声,活像落成一条直线的心电图——凉透了。 吃了午饭服过药,听周老太闹腾一早上的林放裹着被子,翻身便睡。 有道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悠悠梦境如一卷棉花糖,轻弹而柔软。舒张、伸展,裹住每一具落入长梦的身体,用糖霜织出甜蜜的幻象——抑或是记忆深处骇人的伤疤。 梦境之中,林放缓缓睁眼。 他光脚踩在一片黄沙中,石粒肆意蹂|躏着趾缝,硌着细皮嫩肉的脚阵阵生疼,两腿不知该往哪搁。空气中弥漫着大战将近前的压迫气息。放眼望去,周遭飞沙走石,遮天蔽日,天色黑沉不见亮光,四野皆是荒凉。 这是哪……? 林放不安地举目回身,忽有嘹亮的号角声响彻长空!伴随方阵中雄浑振奋的“杀——!”万千鸟兽奔涌,如潮水般涛涛而至! “啊——!!” 林放吓得一声大叫,不顾脚下的痛,踏着砂石飞速奔跑。风雨呼啸,地动山摇,他边跑边回头,如断浪般的大军已然逼近其身后。冲在最前头的夔牛抬起巨足,就着林放当头踩下! 咚一声巨响,尘烟激荡。林放来不及摆出临死前自认为最帅的姿势,只能本能地抱住头,蹲身,像只讨食的仓鼠,瑟缩成一团。 又是咚咚咚数声,夔牛以毁天灭地之势轰然远去,剩下林放原样猫着一动不动,冷汗滚滚,心脏跳漏了好几拍。 他还活着……被夔牛踩上一脚的他没有死,依然活着! “呼……呼……”林放心有余悸直喘气。 无数妖鬼从其身边鱼贯而过,自己却如空气般置身事外。他眺望着肉能所能及的最远处,迎面冲来的人类方阵与妖鬼大军撕咬在一起,如同两台大型绞肉机,前赴后继。鲜血顺着尸体倒下的方向蜿蜒成河,一直汇到了后方。林放连连后退躲开粘稠的血蛇,突然一声弦响,一发黑铁色的箭矢穿过人山妖海,倏然刺中他的胸膛! 钻心刺骨的痛。 为什么会这样……?明明连夔牛都伤不了他,为何会被区区箭矢所伤…… 林放低头,愣愣地看着没入身体半截的箭矢,顿时血如泉涌。他两手空握,惨淡淡地笑着,不知该拔还是不该拔。当失去所有支撑与力气的身体颓然倒下,耳畔除了鬼哭狼嚎的哀鸣,便什么都听不见了。 不知过了多久,沉重的眼皮再一次茫然地撑开。 “放,放?醒醒,别再这睡,要着凉的啦。” “唔……哈……”林放顶着鸡窝头,趴在柜子前伸了个不痛不痒的懒腰,下巴又砰地砸回去,困顿道,“迅哥……” 被唤作迅哥的青年笑着嗳了声,轻轻揪了揪林放的耳朵:“这是急诊值班台,不是你打瞌睡的地方呀。乖,别赌气了,回去和你爸道个歉,睡床上去。” “不去。”林放固执地撇撇嘴,“反正这是我家开的医院,到处都有床。” “那是给病人躺的床,不是给你离家出走打地铺用的哟——唉,算啦,你先呆在这。那边好像吵起来了,我得去看看。” “去吧去吧。” 林放摆摆手,把脑袋往包上一枕,又翻头打起呼噜来。五分钟不到,凄厉的尖叫把人骤然拉回现实,吓得林放猝然从地上弹起。 扑通、扑通——拳头点大的心脏跳得飞快。林放垫脚,举目四望,见一名高举水果刀仍歇斯底里的男人被数人制服,刀尖上淌着血,将行凶者的手染得通红。 什么情况?是医闹吗?不对……迅哥呢?去劝架的迅哥怎么样了?! 五雷轰顶的林放像是疯了般夺路跑出值班台,隔着重重人墙的空隙。迅哥毫无生气的身体正横在血泊中,一片冰凉。 上一刻还有说有笑的大活人,现在就……没了。 “啊——!” 林放惨叫着从病床上垂死惊坐起,冷汗淋漓,绵延起伏的胸口|活像只鼓风机。翻来覆去的噩梦令其痛苦不堪,痛到了肝颤寸断,全身每一处肌肤和毛孔都如倒刺般,勾满了荆棘与针毡。硬生生地剥开一层又一层伪装,将一颗脆弱的心脏暴露在体外。 “啾啾——” 清脆的鸟叫声响起,吓得林放又是怔忡一抖。床榻边,二狗并不在。林放摸来手机,眯眼一看,竟是一觉从中午睡到了凌晨! “啾——!” 鸣叫声比方才急促了些,试图引起林放的注意力。后者循声望去,一只遍体通红的鸟儿正落在窗边,歪头盯着他,鸟喙张了张:“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