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放盯着那只长得和红团子似的小鸟,歪头抽嘴角:“哈?” “啾咪——”红毛团子扑扑翅膀,如一记耀眼的火流星,两脚丫一刹,大大咧咧落在林放大腿根上,扭头梳理起毛来。 嗯……他好像在哪见过这只鸟? 林放捏着下巴思忖半晌,突然一手握拳,一手摊掌,砰咚对砸:对了!这只是古玩店老板的鸟!那鸟个头还没他拳头大,和保镖起架来却凶悍得要命,特长是逮着人就薅毛,不把人薅秃头绝不罢休。 莫不是想拔他的毛吧?! 林放唏嘘地噫了声,忙用被子裹住头。红团子当即停下梳毛的动作,扑来揪住被子边,和个大男人在公共场合公然拉拉扯扯起来。 “放、放手啊!”林放万万没想到,比力气,自己居然会输给区区一只鸟!害得他羞愧地直嚷嚷,“你是鸟成精了吧?!” “啾!!” 红毛团子气得翅膀一拍,立马松嘴,转头改啄人去了。失去力量对峙的林放猝然后仰,后脑勺重重砸上床头,顿时眼冒金星。 “哎我去……疼!疼!!别咬了!!” 蓬松的短发瞬间乱成一顶鸟窝,林放情急之下跳床,也不顾左右颠倒,匆匆蹬上拖鞋跑出病房。 此刻,夜深而人静,除了值夜班的护士,走廊基本见不着几个人影。幽白色顶灯如一只空洞无神的眼,木然地投射下惨兮兮的光。在这个日日见证生死与离别的地方,无数阴晦之物聚而不散,黑夜对他们来说,便是一场周而复始的狂欢。 红团子追在林放后头,又打又扑,害得他不得不踩着蹩足的拖鞋,躲闪狂奔。边跑边提着裤腰带,哀声求饶:“我……我错啦!别追了!别追了好吗算我求你了!!” 这只堪比战斗机的鸟没有善罢甘休,然而变本加厉地咕咕咕起来。待林放跑到十字岔路口,慌不择路捡了其中一条。谁知小鸟嗖一个飞蹿冲到面前,掉了个头,朝其面门直扑而来。 慢慢慢……快回头!林放悬崖勒马,返身闯过岔口,径直跑去第二个方向。结果红团子又急切切地啾啾两声,和老鹰捉小鸡似的横在跟前——它是老鹰,而他是小鸡。 这到底是要闹哪样啊! 林放欲哭无泪直跺脚,不争气的脚筋立马罢工,害得他只能拖着条破腿往剩下的最后一条路去了。跑出个十来米,回头一看,红团子这回倒是不拦他,也不追他了,就在一米开外忽扇忽扇着翅膀。 奔跑的步伐不由得停了停。 楼梯口就在前方不远处,犹如黑白教科书上半截螺旋的DNA。林放回看了眼红色小鸟,又瞅了瞅昏暗的阶梯。红团子不耐烦地啾啾啾上好一串,意在催促他赶紧麻溜地过去。 “……”林放长唉了声,硬着头皮拐进楼梯。 沿楼梯下行,很快便到了一楼。 弧形扶手拐角处,比灯光来得更为惹眼的是一袭深邃颀长的身影。黑发、黑衣、黑口罩——可谓是黑到了极致。听有声来,黑影气定神闲地侧身抬眼,转来一张用“病态”二字形容尚不为过的冷脸,缓缓扯下半边口罩。 “……老板?”林放一脚悬在半空,默默收了回来,“你怎么会在这?” “等你。”黑暗中有声音道。 林放:“……” 轩漓的老烟嗓有股岁月沉积过的味道,只要认真起来,未尝不挠得人心窝一阵酥|痒。林放对其印象仍停留在浮生道初见时蛮不讲理的一打三,却把黑鸦的真面目忘得一干二净。他促狭地搓着手:“等我……做什么?” 轩漓突兀地柔声笑笑:“刚刚做噩梦了,对吗?” 林放闻声一怔,瞳孔不由自主骤缩:“你怎么知道的……?” 她笑而不语,抬手遥遥一指那坨红团子。小家伙飞来落在主人肩头,乖巧地窝成一团。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无好坏之分,只有真假之别。因为现实可能与梦相反,也有可能梦即现实。而噩梦,不过是真真假假之中被你本能所抗拒那一部分罢了。” 林放讷讷地嗯了声。 “能告诉我你梦见了什么吗?”轩漓温声道。 “我……”林放欲言又止,止又欲言,最后摇了摇头,“记不清了。” 何止是记不清了?自那日“诸事不宜”以来,林放几乎每天都在半梦半醒中度过。昏睡、惊醒、再入睡,记忆犹如糊上了贴花,一层又一层,什么都想不起来。万般阻拦的同时,却总有些漏网之鱼,瞅准了贴花上的缝隙,拼了命般向外钻。可每次触及些苗头,大脑却像被刀剜过似的,头疼欲裂。 到底哪些是现实,哪些又是梦呢? 轩漓无光的眸子微合,浓黑纤长的睫毛在下眼睑晕染开一片疏影:“记不清没关系,我带你去个地方。” 林放蠕动着喉结,涩声道:“去哪?” “去一个能解开你噩梦的地方。” “我能选择不去吗……?” 轩漓抬眼看着她,眸中有股说不出的压迫感:“不行。” 林放:“……” 入了夜,气温像是坐了跳楼机,陡转之下。林放身上只有件薄薄的病号服,寒风从裤腿里灌入,和刀削过似的凉飕飕。 “老、老板……”林放两手抱住胸前,边下楼边给自己找话,“这只是什么鸟啊?” 轩漓抽手,纤纤玉指摩挲着团子脖上一圈颜色热辣的鸟毛。小家伙舒服得眼睛眯成缝,脑袋越昂越高,就差没蹬腿打呼噜:“你觉得是什么鸟?” “朱雀?可朱雀脾气好像没这么凶悍啊?”林放嘀咕,“莫不是凤凰?” “啾啾啾!!”红团子闻声惊起直抗议,要不是被主人拦着,只怕林放早都被薅秃了。 “凤凰是上古神禽,不会轻易露脸。”轩漓摸着摸着,食指往鸟喙上轻轻一戳,“其实凶倒还好,就是有点傻。” 林放瞪着大眼看红团子甩过头,伸嘴叼住轩漓耳垂,赌气似的拽了拽,心道一声:壮士! “嘘——”无声的步履在门前一顿,轩漓竖起食指拦在唇前,“到了。” 林放亦步亦趋停在后头,借走道昏暗的光,看清了门牌上的字:太平间。 南城医院太平间。 心跳骤停了半拍,浑身汗毛倒竖。 别说太平间里满满的阿飘,平常单是一只鬼就足够吓死人了! 林放吓得怔怔地后退两步,转身欲跑!谁知后领口被人一把揪住,倒飞着扯进了太平间,后背狠狠杵在墙上! 痛痛痛……林放嘶嘶两声,两眼昏花,其领口突然收紧。同时迎面而来一只巴掌裹挟着寒风,倏然拍在耳旁的墙上。 这难道是传说中的——壁咚? 可是在太平间被人莫名壁咚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啊?! 林放惶恐不安地垂眼,看着轩漓抬起杀机四溢的眸子,勾唇,冷笑:“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我林放啊!” 轩漓嗤地一笑:“你难道不是国安部派来的人?” “国安部……?”林放搜刮尽大脑中所有知识储备,“什么国安部?我不知道……” “少装蒜。”轩漓厉声喝道,“我两度用灵力清除你的记忆都不奏效,你还敢说你不是国安部的人?!” “我……” 病服领口被拧成一团麻花,几乎要勒进胸肌里,林放痛苦地覆住抓着自己胸口的手,掌心传来彻骨冰凉的温度。 那是一只犹如冷血动物般的手,毫无生气可言。 在其前方,用来堆放尸体的格子整齐排列成墙,赫然映入眼帘,挥之不去。林放瑟缩着抖成一杆筛子,肾上腺素一路飙升,记忆深处犹如地壳运动,翻腾上涌。 “说,你到底是什么人。”轩漓切冰断雪般的声音冷冷道。 我是谁……我还能是谁……? “国安部到底派你来做什么?” 不知道……我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国安部…… 林放面如死灰,脑颅像是被人拿刀一点点剖开、掏空,痛得几欲炸裂,乳白色脑浆沿裂开的缝隙,顺势喷涌而出—— 蛮横的过肩龙,失控的二狗,突然变身的黑犬,以及自夜色中来的黑鸦…… 纷至沓来的记忆如同撕开封条的墨盒,在白纸上疯狂打印出浓墨重彩的画面。渐渐地,画面上多了一只青眼狐狸,正睁着鬼火一般的眼,步步紧逼。 人类、妖狐,以及……降妖师。 不!不要过来! 林放失去力量支撑的身子猝然下滑,双瞳像是丢了魂般空洞无神。他愣愣地望着轩漓,准确地说,是望着黑鸦,幡然醒悟—— 这些不是梦,而是他以负伤累累为代价,所经历过的非人哉的一切! “我不知道……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林放痛苦地捂住头,在制冷仪器轰鸣的太平间歇斯底里,“我做错了什么?为什么非得是我?!这是我的记忆!为什么非得任你们摆布,随随便便出现又抹去?!为什么……告诉我……为什么啊……” 一连串咆哮几乎耗光林放所有的力气,他垂头呆坐,直到加持在胸前的手渐渐松开。 “那些记忆,很痛苦吗?”站着的轩漓居高临下看着他,淡淡道。 林放缩成团的身板子一抖,绝望地抬头,喃喃道:“为什么要骗我……?” “因为与其记住不堪的过去,彻底忘记才是最好的解脱。” “可我不想忘记!”林放几乎是用哀求的口吻道,“不管好与坏,这些都是我的记忆……我不想就这么随随便便忘了,像个傻子一样蒙在鼓里……” 轩漓低低地叹了口气。 “忘了吧,对你,对我,皆是如此。” 说罢,她半蹲下身,不顾林放的抗拒,抬手覆住他的眼睛。一股灵力源源不断沿着指尖,悉数流入林放的体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