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九州,浩泽汤汤。 传说昔年盘古开天辟地,死后肉身化作山川草木,上为山,下为川。自北向南海岸线绵延千里,海水源源不断涌入地下,汇成大大小小的海眼。这些海眼有的距离海边上百公里,靠近了听,甚至能听见其中传来的海浪声,翻腾汹涌,不绝于耳。 北京东直门内大街与雍和宫大街交汇处,地铁五号线,北新桥站。 六月的北京热得像蒸笼,就连晚风也一并跟着燥了起来。 夜十一点,地铁最后一班送客的空车已经跑完趟,一位四十来岁的单身汉喝了酒,两颊和石榴似的红。趁着半夜无人,晃晃悠悠地滚进地下车库,掏出手机便是一声醉醺醺的:“喂?媳妇儿啊——娃儿睡了吗?” 事实上,他的媳妇几年前早就跟人跑了。 单身汉对着空电话轮番嬉笑怒骂,从自家不争气的娃,到给自己扣绿帽的婆娘,还骂遍了生意场上的阴险小人祖宗十八代。骂累了,象征性地理了理衣领,走近一扇上了锁的铁门。 那铁门被个破锁松松垮垮牵着,门后方,一间同样寒碜的小破屋挤在墙角,灰蒙阴森的,浑身上下散发着闲人勿近的气息。 单身汉只当其是个茅厕,一下来了尿意。 他轻而易举地破了铁门,站在“茅厕”门前,拿手一戳,没开——便怒从酒中生,抬腿朝门上狠狠一踹! 砰一声响,小破屋连门抖了三抖。启缝处,密密麻麻的陈年黄符顺势撕裂,屋门无风自开,一股渗人的寒意带着咸湿的潮水味扑面而来。 这压根就不是茅厕的味道!更像是……海。 波涛汹涌、喜怒无常的大海。 管他是海腥味还是尿骚味!单身汉三下五除二卸了裤头掏出鸟,对着地上里的洞就往里滋。忽而一阵惊涛拍岸声,洞中似有巨物翻腾不止,大地随之摇晃。 单身汉尿一半,被突如其来的地震抖得跌坐在地,两手溅上尿,裤子都没穿。 半醉半醒的他刚回头,忽见小破屋外站着个黑森森的影子。看样子吧,倒像是人,定睛再细看,人影后方突然蹿出九颗红灯笼,烙印在临终前的视网膜上。 二零一六年六月,鹭岛,超强台风过境。 窗外风声呼啸,大雨滂沱,乒乒乓乓的高物落地声一惊一乍的。虽是中午十二点,天却黑得恍若太阳下山,没什么能比躲被窝赖着更令人身心愉悦了。 轩漓翻了个身,在自家舒服的双人大床上瘫成一团。 然而好景不长,她刚伴着雨声昏沉沉入觉,便听见屋外响起欢脱的敲门声。一边敲,一边有人唱道:“漓妹妹乖乖~把门开开~” 嘎吧一声响,指关节发出愤怒的悲鸣。 “起床啦起床啦我亲爱的漓妹妹~景哥给你做好了充满爱意的小便当~开门啦开门啦我可爱的小心肝,你的大宝贝要给你爱的么……” 景杭手捧菜海鲜杂烩面,在轩漓面色阴沉抡开房门的瞬间,嘟嘴卖乖:“么哒——” “吵死了!!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轩漓宛如炸毛的猫仔,把景杭这个铲屎的关在外头,揣着一肚子火气滚回床。谁知三分钟不到,卧室的窗户突然打开,灌进屋的不仅是十级强风,还有景杭阴魂不散的身影:“乖乖,起床吃饭啦……” 话音刚落,枕边的沧浪笔被主人当做飞镖,倏地掷了出去。 十五分钟后,轩漓冷着一张被人拖欠三点五个亿的债主脸,坐在饭桌前,呵欠连天。 自妖狐伏诛,至今已一月有余。在这噩梦般的一个多月里,景杭就像甩不脱的狗皮膏药。先是每天找上门赖着要过夜,被轩漓几次扫地出门,再后来干脆在对门租了间单元房,开始爬窗窜门的攻略大计。 呵,男人。 “你再大白天爬窗喊人起床我就要报警了……” 轩漓脸皱得像热水焯过的绿苦瓜,声音有气无力。听得景杭心窝瞬间化成一滩水,就差没伸手挠下巴,忙把热过的午饭往桌上一放,好言安慰起主子来。 “嗳,宝贝儿,不是我不让你睡,是昼夜颠倒实在对身体不好嘛……我得帮你把生物钟倒过来。啊——张嘴~” 景杭用叉子卷了一口正好的面,拿左手悬空托着送到轩漓嘴边。后者眯起朦胧的睡眼,抢过叉,把面里不知品种的菜椒抖了个干净。 “这是青椒呀宝贝儿,不是辣椒……”景杭哭笑不得,“我知道你不吃辣……” 轩漓面无表情的脸微微一绷,方道:“长得像椒的我都不吃。” 景杭:“……” “你准备什么时候走?”轩漓滋溜老大一口面含糊道。 景杭歪过头,一脸人畜无害地看着她:“不走了,就呆在这。” “呆在这破海岛干嘛?泡茶海钓思考人生?” “陪你呀。”景杭回答得理所当然,“一个人孤零零地住多没意思,吃腻了速冻食品和泡面,尝尝景哥米其林大厨水平的手艺呀。” 缠人归缠人,有景杭在的这些日子,顿顿饱口福倒是真的。景少爷面上看着桀骜不羁,谁都没料到私底下竟是个居家好爷们。轩漓过了个把月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在咽下一口鲜香甘美的鸡汤后,偏要口是心非道:“难吃。” 被泼冷水的景杭:“……” “你不回去没问题吗?”轩漓又问。 景杭耸了耸肩:“无所谓的,我和你一样,没人管。” “我说的是国安部。”轩漓盯着对方指尖简朴低调的银戒子,“从名义上来说,你还是国安部的人。你的一切行为依然受国安部管束和限制。哪天要是那群老不死的一旨令下召你回去,你是走,还是留?” 景杭轻描淡写地笑了笑,道:“自从三年前我从病床上睁开眼,无数次要求国安部派人搜寻你的下落却被无数次拒绝起,本质上,我已经同国安部彻底断绝关系了——再者,我要想走想留,没人能拦得住我,除了一个人。” 不管景杭此刻是不是正用炽热的目光注视着自己,轩漓都明白,答案里的那个人是谁。 她嘴上说着嫌弃,身体倒是诚实,三下五除二连面带汤刮得干干净净,看得景杭打心底偷笑:“那你呢?你有想回国安部、或者同国安部对抗到底的打算吗?” “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吧。毕竟一下从死人大变成活人,有点不太适应。” 说罢轩漓放下碗筷,端厨房刷干净。景杭跟在后头,和从藤上垂落的胡瓜似的吊门口,望着盘上的油渍在乳化作用下,随活水冲得一干二净。细密的泡沫乘着水浪滚进下水道,多像那欢快的白色精灵,生于水而化于水,无忧无虑。 他的手沾满了无数妖的血,却多么希望能用这只手牵着她,走过平凡而琐碎的未来。慢一点,再慢一点,没有大风和大浪,更无生死与离别,那该多好…… 洗完碗的轩漓把家伙摆进碗柜,擦干净手,望着眼前正沉思的男人。总是没脸没皮的眉眼难得蒙了层愁云,脖子一缩,从对方横门边的胳膊下钻出来,穿过客厅去了卧室。 “咦?你该不会又要睡了吧?!” 景杭回过神,和跟屁虫似的跟着她,还没进门,当头甩来一记闭门羹,距离他尖俏的鼻梁只有两寸远。门后响起娇喝声:“我要换衣服!别进来!!” 换衣服……景杭眼睑下方的两颊蓦然一红,惊道:“你要出去?!” 轩漓反手别上内衣扣:“对啊。” “台风天也出去?!” “台风天就不能出门了?”轩漓似乎突然记起了什么,紧张兮兮地盯着窗门,“我我我警告你!不准爬窗户偷看!” 景杭:“……” 风雨呼啸,寸步难行。 哪怕是一年几度台风光顾的鹭岛,在超强台风面前,仍是被吹得七荤八素找不着北。X大的校名愣是被吹飞了厂字头,一屁股扎在不知何处的小树丛中,可怜弱小又无助。 不知是不是结界护体的缘故,浮生道门口的绿植安然无恙笑对风雨,同周遭的残枝断木形成鲜明对比。 景杭一人撑着双人伞,裤脚挽起半截,露出细而白净的脚踝。见浮生道台风天还坚持不懈地开门营业,不由得啧了声。 任凭屋外风吹雨打,全然不影响林放聚精会神地窝在沙发上翻书。 万国夜总会一战,林放不小心弄丢轩漓三十万一枚的通讯耳机,不得不通过打工来还债。说好一个月两万块工资打了一半的折扣,剩下的另一半自动冲抵债款。掐指一算,多则三个月才能把债给还完呢。 这哪是打工?明明是卖身! 这不,毕业论文刚答辩完,趁着离毕业典礼还有些日子,林放抓紧先来上几天班。 降妖师当得久了,都习惯于藏匿踪迹。故而当景杭悄无声息地现在林放身后猝然发声,吓得林放哇啊一声惊叫,手里的书犹如惊弓之鸟,飞升上墙,又悲啼着落了地。 “你干嘛啊?!”林放差点没吓得滚下沙发。 景杭弯腰拾起掉在地上的书,翻来正面,见封皮上烫金色《非人类记忆》五个大字,扬起半边粗俊的眉毛。 一个多月前,在鹭岛北郊坟山,景杭碰上了这辈子第一个无法被其消去记忆的普通人。 因降妖师身份之特殊,决不可放任普通人拥有关于降妖的记忆。起初景杭还疑惑,为何一贯行事谨慎的轩漓会将这小子留在身边,直到那一发打入额前的咒语不起任何作用,方才意识到此事不同寻常。 并非轩漓刻意偏袒,而是——她也失败了。 是妖吗?不是;国安部的卧底吗?也不像。 景杭难得对普通人起了点兴趣,合上书还给他,道:“别研究了,再看也看不出什么所以然来的。” 听“老板娘”这么一说,林放欲哭无泪:“可我还是觉得慌啊。” “我们都不慌,你慌什么?” 景杭往沙发一坐,把店当成自己家,沏了两杯柴烧铁观音:“我不是说了吗,普通人的灵力有高有低。你很可能是灵力高引起的抗魔性高,普通法术对你起不了作用。” “那怎么办?”林放听得更沮丧了,“万一我被国安部盯上了怎么办?” “国安部很忙的,只要你不说,没人会闲到来查你家水表。” 林放:“……” 景杭碾着茶杯,指腹沿光滑的杯壁来回摩挲。忽然怀中一个咯噔,掏出手机一看,屏幕上正横着夏子期的咆哮:【景杭哥!!大事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