遍体通红的鬼车鸟拖着九颗脑袋,还有一根光滴血不长头的脖颈,飞进大华商场附近的居民楼。扑进阳台的同时,霍然拔高成美艳的妇人状,丰乳细腰,推窗而入。 炸裂的婴孩哭啼声如音爆弹,震得水晶吊灯抖了三抖。 “噢——我的乖乖,不哭、不哭,妈妈来咯~” 鸟爪噔噔擦地,带起一阵疾风。鬼车连跑带飞奔至婴儿床边,小心翼翼地抱起未满周岁的孩儿,揽在怀中摇了又摇。一波哭声未平,新哭声又起。一传二、二传三,此起彼伏,吵得人脑仁都快炸了。 “都说了别成天出去找娃娃!哭哭哭!从早到晚就知道哭!妈的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大黑牛光着膀子,两鼻孔间挂了枚鼻环,随怒气冲天的咆哮忽上忽下。吼完了,浑身全是汗,挥洒在黝黑皮糙的牛背上。 忙着哄孩子的鬼车哪有心思睬他?只知道娃儿饿了要讨奶,忙解开上衣裹胸,揪着奶|头便往婴孩嘴里塞。 “呜哇!呜哇——!”被莫名塞了奶的婴儿哭得更凶了。大黑牛被烦得七窍生烟,差点没杵起牛角把鬼车顶个人仰鸟翻。 结果下一秒,又一个稍大点的人类孩子抱住大黑牛的腿。昂首抬头,冲其嘿嘿一笑。小脸和开花似的,春风拂面。 老大一只黑牛妖顿时被那笑堵得绷住凶脸,突出的两牛眼下垂,什么牛脾气都没了。任由小家伙抱着他的大腿,肆无忌惮往上爬。 一边爬,坐在窗边的眼睛仔还一边笑:“哈哈,牛哥,你居然被个小娃娃给唬住了!” 黑牛妖则暴怒:“信不信老子一蹄子踩死你个臭螳螂?” “噫……别啊……” 螳螂妖耷拉着两须,以一副“好汉饶命”的姿势,竖着根中指将眼睛往梁上一推:“姑姑今早在外头转了一圈有什么发现吗?” 还在坚持不懈喂奶的鬼车鸟哼着儿歌,好不容易撕拉着鸟嗓五音不全地唱完了:“啊?眼睛仔,你刚说什么?” 眼睛仔螳螂看了眼自己的细胳膊,再想想鬼车鸟九个脑袋,肚子里不知装了多少虫山尸海,细思极恐。忍住差点脱口而出的“一孕傻三年”,改口道:“那群降妖师还在附近吗?” “噢,不在了。”鬼车鸟放下不知是唱睡着还是吓昏死的婴孩,“一大早就撤没影了。” 大黑牛笨拙地抱起腿部挂件,举在眼前:“突然就没了?” 鬼车鸟揉了揉喂完奶的酥胸,向着下一个哭啼的孩子飞去:“对呀,方圆三公里内一个都没了呢,大概是双方和平解决啦~等会要不要通知阿陆和阿奇,就说今晚能行动了呢!” 话音刚落,精装修过的民房里,空气像是错漏了半拍,一时无声。 眼睛仔单手托腮,呈四十五度忧郁姿势仰望天空;大黑牛和娃娃大眼瞪小眼,后者小脸蛋突然一顿,惊得大黑牛暗道一声:完了。 正紧张时,小家伙忽然咯咯笑了起来,爽朗的稚童笑声回荡在四周,成了唯一的回应。 不起眼的角落,一个阴晦刺耳的女声犹如指甲抓过木板,瘆得人鸡皮疙瘩骤起,冷不丁道:“你们当国安部是什么了?!” 三只大小、品种孑然不同的妖不约而同地循声望去。 角落里的那位各方面都与他们不同。她是人,如假包换的活人。一头干枯凌乱的长发刻意遮住半边脸,只露出一边被深仇大恨占据的长眼,灰蒙无光。头上罩着个兜帽,宽大修长,连身体一并盖住。 她极其缓慢地站起身,每一个动作都伴随着身体关节的异响,犹如老旧的机械钟,随时有散架的可能。 “嗯?你觉得我们该怎么办呢?”鬼车犀利的鸟眼盯着那姑娘道。 “不知道,但国安部和萧家人突然撤退必定有诈。”斗篷下的声音阴恻恻道,“我的建议是,放弃北新桥,转战下一个海眼点。” “不可能!五大海眼只剩北新桥!此刻放弃,便是前功尽弃!我等一日不救出鲲神,就永无言弃的可能!” 大黑牛内力浑厚的喊声化作气浪,掀飞了茶几上的杯盏瓶罐。吭吭吭几声锐响,可怜的娃没被大黑牛凶神恶煞的面相吓哭,反倒破罐子声吓得嚎破了喉咙。 想化作牛形顶人的心都有了。 “鲲神?”斗篷姑娘嗤嗤哂笑,“这北京城都建了六百多年,要是锁龙井下真有鲲神,还会等到今天让你们来救?!” “放肆!鲲神岂是尔等凡人所能亵渎的?!” 她亦不甘示弱,厉声怒喝:“是妖就了不起吗?!一开始我就说了,首要强攻北新桥!还不是你们非得先动其他几处海眼,好让一座水淹的北京城迎接根本就不一定存在的鲲神!!你当降妖师都是傻子吗?!” “都别吵了!孩子还在睡呢——!!” 鬼车高亢的啸声倏然炸起,由于情绪失控,红色血滴犹如压力异常的水龙头,甩得屋子到处都在淌鼻血。 眼镜仔瑟瑟发抖地抹去镜片上的血迹,越抹越糊,干脆不抹了,往脸上一戴,干巴巴道:“各位……先别吵了,我们还是问问那两位大人的意思吧……?啊?” 又是一阵令人不自在的沉默。 鬼车醉心于喂奶事业,对眼镜仔的话不置可否。大黑牛则打鼻孔沉闷地哼了声,扛起刚刚被他吓哭的孩子,进了房间,砰地重重甩上了门。 “呼……吓死我了……” 心有余悸的眼镜仔直抚胸口,透过那模糊不清的红色眼镜,小心谨慎地眺望着窗外高楼林立的繁华世界。 微风裹挟着夏日的气息,马不停蹄地自远方翻涌而来。安全的、危险的、错乱的、躁动的,汇成一缕极其微弱,却又震慑灵魂的力量。 上古神兽的味道。 709号房间,如愿占据高地的轩漓正弯腰蹲在窗边摆弄望远镜。 那台望远镜不是什么普通货,而是嵌了半块照妖镜镜片的高科技玩意,国安部技术中心特制,有钱买不来。不管妖化成什么模样,只要进了照妖望远镜的范畴,必将原形毕露。 固定好观察角度,望远镜里的视线突然一黑。抬头一看,景杭正挡在镜筒前,冲目镜后的轩漓“搔首弄姿”道:“阿漓,能看见我身体里的龙骨吗?” “这是照妖镜,又不是X光机。”轩漓颇为鄙夷地摆摆手,“再说了,你哪来的龙骨?” 景杭噗嗤一笑,笑意横生的脸上写满有增无减的宠溺之色。他把一串护身符文编成的结绳挂在轩漓脖上,歪头琢磨片刻,问道:“如何?” “丑。”轩漓连看也不看道。 “诶……那我再改改好了。” 说罢景杭伸手来摘结绳,却被轩漓牢牢攥在手心,说什么也不给他:“算了,怪麻烦的,丑归丑,能用就行了……” 余光扫过窗角,正见轩漓捧着那串护身结绳,摩挲缠绕,嘴角还噙着掩饰不住的轻笑。景杭乐得开心,自然不会拆穿她,道:“东西都准备得差不多了。” “嗯?”轩漓扭头看了眼床上一字排开的降妖用具,“捆妖绳要换再粗一号的么?阿绝刚刚传信回来,一人三妖,其中有只是黑牛,我怕普通的绳捆不住。” “那我去弄根粗的。”景杭依言蹲床边扎起新捆妖绳来,“对了阿漓,我有个问题。” 轩漓:“什么问题?” 景杭:“我在想……这儿只有两张床,其中一张被这些玩意占满了,如果我们要在这过夜的话……” 轩漓:“……” 事实证明,想睡觉是不可能的,想两个人挤在同一张床上睡觉,更是不可能的。 小算盘打得再好,奈不过现实的残酷。别说睡,连合眼小憩的时间都没有。收拾完宵夜盒子,景杭抖抖被子铺好床,往床边侧身一坐,把床拍得啪啪响:“来睡吧,宝贝儿。” “要睡你睡,我不睡。”轩漓凑在望远镜前道。 “当然是你去睡,我来守夜呀。” 景杭走至窗边,轻轻搭上其细滑的香肩,忽然听见轩漓“嘘——”了声:“通知温玲,人来了。” 二零一六年,六月中,百年沧桑的北京城伴着蝉声,睡得坐卧不安。 一辆改装过的面包车驶入废弃的地下停车场,车屁股正对着铁门,以便随时接风。 “走啊,还愣着干嘛?” 穿斗篷的人类姑娘率先跳下车,环顾四周无人,匆匆钻进破铁门后。剩下车里正东张西望找孩子的鬼车、因负气而不动如山的大黑牛。 眼睛仔不要命地拍了拍牛背:“早去早回,走咯。” 大黑牛板着脸干坐半晌,终是愤懑地拉开门跳了出去。 没人,一个人都没有。 锁龙井周遭静悄悄,只有沿破木屋轮廓围成的警戒线,黄中透黑,拧成无数个疙瘩卷,随风飘摇不定,形同虚设。 警戒线后,木屋门缝处糊上了新的封印,丝毫不似发生过命案的样子。 一行人轻而易举翻过线,神经绷得比标尺还直。 魁梧的大黑牛往门前一站,尽可能轻声说话,然而音色依旧洪亮:“姑姑,你去望风吧。对了,不准再给我找小孩了!!” 鬼车鸟哼哼两声,化作一只九头鸟,振翅蹿上夜空。 “牛哥,我也想去望风……”眼睛仔搓着皮包骨头的胳膊道。 “得了吧,你给我留这。”大黑牛衣袖一撸,硬是把螳螂瞪了回去,“甭想偷懒。” “可是……我只是跳得高哇,没什么力气,顶多先你一步开开门……” 眼镜仔还没哭诉完,斗篷姑娘双手已呈五指并拢状,掌心面朝门缝封印处,运气凝神,源源不断的灵力沿心脉涌入手掌。发力至极限的瞬间,砰砰砰数声脆响,封印纸符应声而断。 “吱呀——”失去外力牵制的木门自己开了。 顷刻间,咸腥的海味挤开门缝,迫不及待地呼之欲出。还有锁龙井里传来的低沉闷响,吓得螳螂腿一软,差点扑通着了地。 连开门的机会都不给他。 鬼车绕空盘旋,未见任何异样。大黑牛睥睨着在场唯一的人类,嗤了声,一脚迈进屋中。 仅一门之隔,室内外温度犹如冰火两重天。借着幽白色月光,大黑牛再一次看清了锁龙井旁、镇海灵石的庐山真面目——一块一人来高、生得和炭一样黑,且毫无特殊之处的巨石。 站在镇海灵石旁,牛眼微阖。大黑牛缓缓伸手搭在灵石上,只觉周身血液沸腾不止,直冲天灵盖。他又猛抽回手,望着用地上白|粉勾勒出的人形痕迹,心神微晃。 前几天,这儿死了个人。 牛妖一族向来不轻易杀生,更不会无故杀人。他的目的只有镇海灵石,却没想到刚下手一半,竟闯进个醉酒的普通人,生生被九个头的鬼车鸟给吓死了。 愧疚也好,自责也罢,反正祖训都破了。大黑牛神色一沉,双臂环抱住深深扎入地里的灵石。“喝啊——!”一声怒吼,排山倒海的气浪带动蛮力,生生将成吨重的镇海灵石推移了半分! 不够……还远远不够。 一波又一波力量接连注入,眼看灵石有了松动的迹象。眼镜仔突然“呜哇!!”惨叫,一屁股跌坐在井边,瑟瑟发抖地喊着:“鸟!有鸟!!” “什么鸟?”大黑牛蹙眉喝道,“姑姑还在天上,哪来什么鸟?!” “有鸟啊!”眼镜仔几乎要哭出来,愣愣地指着门外的树梢颤声道,“在、在那……是朱雀啊!!” 砰然撼地响,即将离地的镇海灵石又一次砸回地上。 树梢上,红团子歪着脑袋,颇为调皮地啾了声——转瞬间,四道从天而降的红色光屏犹如四堵围墙,牢牢将破木屋困在了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