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六点半,北京的天已经亮得太阳烧屁股了。 室内外温差不太大,空调正习惯性停机。透过飘窗落进室内的阳光挠得人眼皮痒痒,卷在空调被里的林放懒洋洋翻了个身,双臂高举,发出音调十八弯的“呜哇——”声。 国安部直属酒店向来不挂星,美其名曰遏制骄奢淫逸的不良风气。只有住进去一日游过才知道,之所以不挂星,姑且是给外头号称五星、超五星的酒店留点面子。 舒服,实在是太舒服了。 林放迷迷糊糊伸手摸向床头,结果不小心碰翻一摞书,哗啦啦地横七竖八倒地上躺尸。 这些是前天照着考试书目,去国安部后门一条街书店里掏来的书。批发价一本八十八,统统八十八,才买了十来本,千把块就没了。 林放心肝连肉都在疼,再一看,后头排着长队,一个个巴不得往里大把大把扔钱抱着书出来。 看来这年头最好骗的,还是学生的钱,尤其是应试学生的钱。 拿起手机,看了眼时间又放下。 林放勉强将散落的书拢成一堆,《搜神记》正挤在辞典般厚的《中国近代降妖史》身下,图文并茂版的《山海经》理所当然地垫后。刚抱起书,起床电话来得猝不及防。 夏子期冲话筒就是一嗓子:“老林!你忘了今儿是什么日子了吗?!!” 林放被大嗓门震得缩了缩,不由得拿远手机:“是什么特殊日子吗……?” “今早九点有年赛开幕式!开幕式!一年就一次,可热闹了!你确定不来看看嘛?” “诶?年赛……开幕式?” 说着林放扯来书里夹带的宣传单,粗粗扫过:“可我不是降妖师啊……” “不要纠结那么多啦,把自己当准降妖师就好!”听筒里传来夏子期捶床似的笑,“再说,成老爷子不都发话了吗?有兴趣就去看看呀!开幕式而已,谁都能参加!知道了不?” 林放:“……知道了。” “知道就好!那咱们就七点半国安部酒店楼下见咯,记得穿好看点~挂咯!” “等等……!” 夏子期挂电话的速度比放屁还快。林放揉了揉鼻尖,踩着拖鞋走到床边,手指捏着窗帘缝略一犹豫,霍然扯开—— 神经末梢的瞌睡虫瞬间因灿烂的天光一扫而空,林放翻来覆去琢磨着那句“穿好看点”,穿好看点的话……对了,有了! 林放吭吭打开行李箱,翻出临出门前特意带上的压箱底便西,白衬衫,黑西裤,往身前一比划,人模狗样。 想当初为了应付面试特意破费定制的这套正装,现在倒好,得重新来过,回炉重造了。 无暇哀叹世事难料,林放一路小跑出酒店大堂,灼人的夏风带起领带腿,啪啪糊了人一脸。偏不巧被夏子期看到,后者在穿梭往来的豪华车流中,捂着肚子肆无忌惮地笑出声。 “哈哈哈哈——老林!你怎么、怎么……穿得这么正式啊哈哈!!” 两日不见,夏子期依然是那副夸张跳脱的骚包样,各类电子产品不离身。林放把眼一瞪:“不是你让我穿好看点的吗?!” “好看!真好看!”夏子期没羞没臊地黏糊起人来,“好看得我都要爱上你了~” “咦呃!离我远点你个死基佬!!” “呸呸!我明明那么正直且善良!你怎么忍心污蔑我?!” “扯淡吧……也不看看你自己弯成什么样?!连蚊香见了你都得喊你一声祖宗!!” 甭管夏子期如何变法子念叨“我不是,我没有!!”,林放一门心思都在如何甩脱勾在自己肩上的咸猪手。一没站住脚,林放被强拽上跑车,差点没喊破喉咙:救命啊——!! 饶是山大王野蛮,关上车门,林放四仰八叉在副驾驶座,看着夏子期轰下油门绝尘而去。一米八的大个差点没甩到挡风玻璃上,连忙抓来安全带扣好,边扣边颤抖道:“你有驾照吗?” 夏子期无所畏惧:“驾照是什么东西?能吃吗?好吃吗?” “不能吃!不好吃!!”林放意识到自己上了辆死亡飞车,和杀猪似的呜哇哇叫唤,“你这是无证驾驶!要刑拘的!快停车放我下去!我还年轻——不想死!!” “大惊小怪!”夏子期横甩过方向盘,“你是信不过我的十六年驾龄吗?!” “十六年?!敢情你开的是碰碰车啊?!” 轰——双筒排气管喷出一串黑气,欢笑声洋溢着青春的气息,化作肆意流淌的汗水,沿额角与衣襟的纹路蜿蜒斗转,钻入棉布缝隙里。 夏子期手握方向盘,造不了次,只能使出杀手锏:“别闹了老林!后面……后面还有小妹妹看着呢!” “……什么小妹妹?” 话音刚落,一声软萌又熟悉的“林哥”越过后座,循入林放耳中。 林放倏而转头,竟看见涂涂扒着椅背,灵动忽闪的大眼眨巴眨巴,脑袋一歪,滑落几缕银丝:“早上好呀,林哥~” “……涂涂?!”要不是安全带拴着,林放怕是要头顶天窗站起来。愣了好一会,旋即质问夏子期,“你什么时候把她带来的?!” 夏子期不以为意:“昨天早上去的鹭岛,晚上就回北京了。怎么样,够神速吧?” “不是神速不神速的问题!你带她来北京做什么?!” “来见见世面呀!首都!北京!年赛!大狂欢——!” “你疯了吧?!!” 林放就差没揪着司机领口给上一拳,吓得涂涂“呀……”了声,两耳朵从发丝间垂落,猫进后座缩成一兔丸。 夏子期:“你你你干嘛?!” “你明知道她是妖,还敢把人带到降妖师的地盘来?!你就不怕她被……” “我知道!这些我都知道……可我就是忍不住……”夏子期悻悻一捶方向盘,车喇叭哔哔开了声嗓,“再说了,是妖又怎么了?谁说人和妖非得势不两立?听好了——我,夏子期!偏要做着打破壁垒的第一人!涂涂有我罩着,谁都不敢动她!” 语毕,车里瞬间变得安静。 直到涂涂掩着小嘴噗嗤一笑,清朗朗的笑声好似风铃响:叮咚—— 身为雄心壮志唯二见证者的林放“哦”一声,内心毫无波澜,甚至有些想笑。 “诶你别光哦不说话啊!”夏子期拿胳膊肘推了推他的好基友,顺手按下车载音响播放键,封闭式车内空间顿时荡起震耳欲聋的《千本樱》,“难道你不想知道我是用什么法子让她来的吗?” 林放两耳全是震耳欲聋的噔噔噔声,扯着嗓子断然拒之:“不想!你个死萝莉控!” “都说了是萝莉爱好者!不是萝莉控!!” “难道你不觉得萝莉爱好者比萝莉控更变态吗?!” 跑车裹挟着溢出门缝的音乐声,一路轰鸣着的驶进开幕式举办地的停车场。林放跳下车,绕满车痛贴转了圈。盯着夏子期屁颠颠地替涂涂拉开车门,伸出手,等她扶上,再小心翼翼地领她下来。 虔诚的模样就好像……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六月的北京国安部,彩旗猎猎,迎风招展。 夏子期一伙人从入场通道钻上看台中央,视线霍然开朗—— 顷刻间,人山、旗海、音浪!老的幼的长的少的,降妖的捉鬼的,裹挟其中不分彼此。好似一条波涛汹涌的大河,向着场地里的每一寸空间滚滚流去。大屏幕滚动播放着场内各个角落的画面,盛况空前。 堪比狂欢节程度的壮观! 林放莫名心跳得飞快,肺部剧烈收缩,促使人猛吸了口混杂着浓厚PM2.5的首都空气。然而低头一看,此处离地面竟有十楼左右的高度! 林放一惊,喊住前头牵着涂涂大摇大摆走的夏子期:“这是哪?!” “鸟巢啊!”夏子期嘴角噙着得意的坏笑,“嘿嘿~没想到吧?” “怎么可能?我还没智障到认不出鸟巢的地步吧?!” “是结界啦!万能的结界!专门迷惑外行人用的!” 说者一个旋步回身,以浩浩人海为背景,面朝林放摊开双臂。一手折叠覆胸,正好挡住海贼骷髅头的一只眼,上半身微向前倾,保持脖颈长直,低头颔首,半吊子的绅士风度伴着款款深情,开口沉吟道:“欢迎加入国安部,我的朋友。” 忽而夏风拂面,吹得初音耳机线微微晃动。突如其来的正经让林放微微一怔,旋即不好意思地:“我离国安部还远着呢……” “嗳,不远不远,等你过了入学考试,上了国安部名册,四舍五入就算是国安部的人啦。” 夏子期左牵涂涂,右捞林放,在空荡无人的过道间左摇右摆,宛如人生赢家。 “前几年国安部老抠门了,什么鸟巢?不存在的,一车又一车和运猪一样拉到十几环外的破荒地,搭个台子围在中央,看看世家子弟们群魔乱舞就算是年赛了。” “那现在呢?”林放问。 “现在改制了呀,从里到外改了个透。说是要大力引进人才,全面发展各领域产业,花样倒是挺多,到底有没有用,心里难道没点b数嘛?老顽固依然是老顽固,想搞事情的,也不会因为改制消停到哪去。到头来,苦得都是我们这些良民噢……” 看看良民苦大仇深的脸,再看看涂涂歪着小脑袋,全神贯注听其说话的模样。林放脑回路一转:不行……怎么能给祖国未来的花朵灌输如此消极的思想呢? 他赶紧把人拽住:“诶诶小夏,看大屏幕,那些在看台上坐着的都是谁啊?” “噢,他们啊,基本都是国安部的高层吧,等会我挨个给你介绍!” 夏子期生怕涂涂一四八的小身板看不清,在征得小姑娘同意后,打腰上一捞,稳放在过道扶杆上,用一只手护着。突然比大哥哥们高出许多的涂涂蹬着两白腿,晃晃荡荡,侧首望着夏子期往远处屏幕遥遥一指。 “国安部特别处分一二局知道吧?一局捉鬼,二局降妖,降妖不捉鬼,捉鬼不降妖。” 林放点头:“知道。” “嗯,先看左边这一半。”夏子期指尖往左半边屏幕一滑,“左边是一局的人,从右往左,是一局的局长、四位组长。四位组长和四家一样,以四象为名,合称‘四使’。” “四使?”林放又默数一遍,“可这只有三个人呀?” “青龙使杨真三年前转生投胎去了,所以暂时只有三个人。” “……转生?投胎?还暂时……?!” 林放下颚连面皮张成一箩筐,塞进一只灯泡不是问题。夏子期自己看乐了,还招呼涂涂一起看:“他们不是普通人啦,不老也不死,就算死了也能转生——当然咯,把四使请来也只是打酱油的。” 林放看了又看,怎么也琢磨不出四使和凡人有何区别:“捉鬼的不参加年赛吗?” “没有,只有降妖的才办年赛,也只有降妖的才参加。” “为什么?” “因为咱们的老祖宗比较有商业头脑,把整个降妖界发展成了产业,开公司、办学校,要不然现在只有喝西北风的料咯。” 插科闲聊几句,夏子期又将指头滑向右半边屏幕,指着成日升慈祥和善的脸:“来来,右边第一个,成老爷子,应该认得吧?” 不等答复,夏子期和打印机似的自顾自道:“成老爷子旁边的老太太叫许益美,二局副局长,外号‘铁娘子’。干过最轰动的事是亲手将自己儿子连孙女一家送进国安部蹲号子,铁面无私,可怕、可怕……往右,那光头叫丁吉昌,二局事务组组长,本次年赛主策划。再往右,是情报组组长赵承规,赵晗秋他爸……” 林放边听夏子期介绍,一边默默在心里记人名。他眺望着大屏幕角落,:“那个人是谁?” 夏子期:“哪个?” “白胡子的,一副道骨仙风样。” “道骨仙风……?”夏子期恍然大悟,“噢,原来你说的是他呀。他老人家姓钟,字鸿雪,本名不清楚,是成老爷子的前任。” “前任?前任二局局长?” “对呀,话说这位钟鸿雪也算是个传奇人物!怎么样?有没兴趣听我八一八呀?” 话既然说到这份上,林放就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谁知夏子期甚是不要脸地把腰一叉,以俯瞰山河之势,戛然而止。 “涂涂,看——这就是夏哥哥为你打下的江山!喜欢吗?” “嗯!喜欢~” 怎一个不要脸了得?! 夏哥哥的屁股都要撅上天了,正乐呵呵傻笑,突然来了通电话。夏子期一看来电人姓名,虎躯瞬间一震。 “喂……姐啊……” “夏子期!”电话那头劈头盖脸喝道,“我限你三分钟之内给我滚到前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