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冰 湖 沟 “妈,还不做饭呀?我都快饿死了。”三牤还没跑进屋就嚷开了,看见妈妈的眼睛红了,便不再吱声了。 方翠花转过身去,擦了一把眼泪说“去,叫你大哥抱柴火。” 小儿子立刻蹦着高地跑了出去。 “你歇歇吧,这几天,我做饭。”周少智说。 “你再找个能干活的人吧,让她帮你把孩子拉扯大……” 方翠花终于把她心里憋了许久的话说了出来。 “你说什么?” 方翠花“我没力气再挺起这个家门了。我不是个好女人,是个丧门星,只能给你添熬糟和摞累。” “这叫什么话?这些年你跟我少挨累,还是少吃苦了?我们不是都过来了吗。别胡思乱想。唉声叹气的,好听啊?你变得好糊涂呀,傻娘们儿,别跟自己过不去行不行?赶紧想法把病治好了,比什么都强。” 突兀陡峭的冰湖山。上山砍柴的人们几乎都会用小爬犁把砍下的柞树棵子从西沟山涧水冻成的冰湖上放下来。在蜿蜒数百米落差很大的冰湖沟里放柴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弄不好撞个人仰马翻,鼻青脸肿算轻的。至于头破血流,断送性命的事也不是没有发生过。可是,喜欢剌激、勇于冒险的知青们还是乐此不惫。个个争先恐后,跃跃欲试,谁都不想放过这个可以彰显男子汉大无畏精神的好机会。 年岁最小的知青佟福才平日里除了打个下手,跟跟车,什么活都干不了,放柴却是把好手。他趴在装满柞树棵子的小爬犁上,两脚用力地蹬着拖在冰面上的柞树棵子。巧妙地控制着爬犁的速度和方向,躲开露在冰面上的石头、树桩子。从崎岖不平的冰湖上呼啸而下,高兴得大喊大叫。 方华和黑姑娘在冰湖边上圪坷不平的羊肠小道上拖着柞树棵子一步一步地往山下捞,听到放柴男知青响彻山谷的欢呼声,停下来,歇了口气。看着满载烧柴的小爬犁在眼前箭一般飞驰而下,黑姑娘也高兴得跟他们一块大喊大叫起来。燕红柳却转过身去,不敢再看。 落到冻土上的镐尖仿佛刨在石头上一样,发出“噹、噹”的沉闷的金属声。一下又一下,一块冻土渣都刨不下来,冻土上只留下一个指甲大小的白窝窝。 白雪复盖的农田水利工地上,头戴狗皮帽子、腰扎草绳的知青们抱着膀,围着一堆化冻土点燃的只冒白烟,没有一点火星儿的秸杆和瘪谷,背对着寒气逼人的西北风,缩着脖子,跺着脚。 初中毕业的小上海穿着又短又小单薄的上海学生服,冻得嘶嘶哈哈,浑身筛糠一样。这里离威虎山不远,面对着群山,刺骨的西北风,小上海常常会象舞台上的杨子荣那样抖擞精神,昂起他年轻的头,在众人面前亮个相,喊两嗓子,唱两句。天冷了,刮起了大烟泡儿,小上海也不听邪。依然我行我素,不肯象别人那样把狗皮帽子耳朵放下来,在下巴颏下面系上。还要象样板戏中打虎英雄那样把两个帽耳朵反系到帽子后,让漂亮的皮毛全露在外面。 风雪中,朱丹彤顺着冰封的乡道一路走来,眉毛上、帽子耳朵上挂满了白霜。鞋、裤脚和军大衣衣襟也都沾了不少雪沫。 朱丹彤瞅瞅小上海,对他说“在我们这疙瘩儿这样戴棉帽子可不行。这不是剧院,会冻掉耳朵的。” 小上海笑笑,不予理睬。头一甩,对着嗷嗷叫的西北风放声歌唱—— “穿林海, 跨雪原, 气冲霄汉。 抒豪情, 寄壮志, 面对群山。 ……” 山下,方华和黑姑娘把捞下来的柞树棵子绑到小爬犁上,再在雪地上往知青点捞。 黑姑娘“方姐,你要请假就得勤往队里跑着点。回去你就得去找队长。要不,他们才不会给你假。” 方华“昨天我找队长,他说请假的人多,不光我一个人,得一块研究研究。要我妈的病历,还得有那面的证明。” 黑姑娘“这没问题,朱丹彤的父亲又官复原职。让他跟他父亲说一声不就得了吗。” 方华没有吱声。 黑姑娘“上次回家碰上朱丹彤,他说你上这儿来插队,也不跟他商量,走的时候也不告诉他一声,心里可不痛快了。” “我妈身体不好,本来,不想下。后来,觉得这个地方离家近,还是下了。走的挺突然,乱糟糟的,找什么找。那些事都是我妈自做主张,不关我的事。我妈治病用他们家的钱,迟早我会还给他们的。” 方华很不高兴地说。 放柴的男知青的小爬犁从后面撵了上来。一个坐在爬犁上的知青抱着用围巾裹住半拉脸的佟福才。 “还有紫药水吗?”知青向黑姑娘喊道“给他上上脸。” “别管脸了,赶紧上卫生院吧,他的腿肯定断了。”有人这样说。 黑姑娘和方华扔下爬犁,向他们跑去,没等跑到跟前,爬犁就停下来。佟福才从知青的怀抱里挣脱出来。和大家争讲一通,便跟着众人一瘸一拐地向知青点走去了。 黑姑娘“看,朱丹彤来了。” 方华也看见他跟知青们在院子里吃冰棍。 黑姑娘“他一定是找你来了。” 方华“别来找我。妈妈病了,假都请不下来,自己都顾不了自己,没有闲功夫搭顾他。。” 黑姑娘“你看不出来他跟你好吗?” 方华“我可不想跟谁好。” 一个知青在院子里给大家分冰棍“今天,冰湖沟的老乡犒劳咱们来了,大伙都别客气。” 十二岁的女孩吴丽雅站在她的冰棍箱前看着知青们吃冰棍。 方华卸下柴火,不想碰到朱丹彤,绕道柴火堆另一侧回屋去了。 躺在厚厚棉被下面的白雪紧闭着双眼,面色苍白,嘴唇干裂。她冰清玉洁,一尘不染,在知青点要做到这点并非易事。但是,她绝不求其次,为了干净她宁肯睡在始终不热的炕稍,把泥墙用纸糊得严严实实的,一边挨着同样清清爽爽的方华。 方华看到白雪枕边碗里的水结了冰,知道她没有吃药,就拿暖瓶去了灶间。黑姑娘正在灶坑前点火。柴火太湿,好半天也点不着,就用嘴吹,倒烟呛的她泪水直流。 方华蹲下时,烟小了,灶坑里也有了点亮。不料,随后“轰”地一声,冷风热烟从灶门口里一古脑地窜了出来,象放枪一样。方华忙把黑姑娘拉开,可是,她长长的刘海还是被燎焦了,两只眼睛也流出了更多的泪水。 吴丽雅拎着冰棍箱子在知青男舍的门口站着。 “你们都谁吃冰棍了?赶快给钱。”佟福荣对屋里的人说。 “你要有钱就先给垫上吧。” 佟福荣摸摸自己的衣兜,无可奈何地摊开两只手说“我兜里空空的。” “不说是冰湖沟的老乡犒劳我们大家的吗?” “小姑娘,我们大老远来的,都是冰湖沟贫下中农的客人。一年到头也见不到一分钱,吃你几根冰棍,小意思。就算是你们代表冰湖沟的乡亲们招待我们这帮穷哥们儿了,为上山下乡做贡献了,行不行?” 吴丽雅被说得心软了,点了头。 佟福荣“这叫什么话,我们下乡是来接受再教育,可不是让你们来白吃贫下中农的。谁引的头,赶快掏钱。吃完冰棍不给钱,不象话。” “我真的一分钱都没有了。”给大家分冰棍的知青说。 “没钱吃什么冰棍?”佟福荣在地上转来转去,看着大家,好象在问谁有钱似的“吃了就得给钱,不能欺负一个小姑娘,对不对?” 没人吱声。 耳朵上抹着紫药水的佟福才,稚气未尽的脸上象刚从火线上下来的战士一样伤痕累累。他挠了挠脑袋,又在身上摸了半天,掏出五角钱,递给哥哥。 佟福荣“那么多的冰棍,五毛钱就够?。” 佟福才“我就五角钱了。” 吴丽雅“不是他引的头。” 佟福才“我也吃了。” 吴丽雅翻兜,找出三分钱“我没那么多钱找给你。” 佟福才“不用找了,。” 吴丽雅“我就收你两根的钱,别人的先欠着。我欠你的,等我再来,用冰棍还你。你可别忘了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