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了?”吕雉以为自己听错了。 “错了。”刘季不顾身上的剧痛耐心解释说,“不是为我是为我们俩。有了上次的审讯他已经落下做伪证的嫌疑,为了他自己千万不能翻供。一旦翻供就坐实伪证了。” 吕雉用力点头道:“我明白了。夫君,你还挺得住吗?” “放心,我命硬死不了。还有,要想办法让县令和静室令重审案子。对了,你自己不要去见他们,让外舅或泽大舅出面。” “为何?”吕雉不明白刘季怎么在关键时候交代这个。吕泽性格稳重但是不喜言谈,不适合做说客。 “别问了,按我说的去做。泽大舅平日不喜言谈不代表他在关键时候也不言谈。记住了?” “记住了。” “快去吧,这不是什么好地方,以后别进来了。” 吕雉舍不得马上离开,刘季再三催促之后才一步一回头的离开。出了刘季的牢门后立刻提起裙摆小跑着要去监牢另一头见夏侯婴。这牢里空荡荡的只有两个人在受刑,一个是刘季另一个估计就是夏侯婴。刚跑到台阶处就被老大和老五拦下。吕雉说她想去见夏侯婴,两人坚决不许,说静室令再三重申不许他们私下串供。 吕雉苦苦哀求直到再次被老大用刀鞘抵住脖颈。吕雉立刻回吕家找来众人,把刘季交代的话对众人说了。 吕父教训吕雉:“当初就跟你说先见夏侯婴,你不听非要先见你夫君。现在好了,刘季是见到了可见不到夏侯婴又有什么用?” 吕雉低头认错。吕泽和吕释之劝吕父,吕嬃安慰吕雉。 吕父想了一会儿,吩咐吕嬃道:“你找你们阿母,把那对白玉珪拿出来吧。” 吕雉听后叫声阿翁,满脸歉疚垂下头去。 那对白玉珪是吕家传家之宝,价值连城。也正是因为这对宝贝吕家得罪砀郡单父县的县令才被迫举家搬至沛县,如今为了刘季还是要动用这对宝贝。吕雉愧疚地看向两位兄长,按理这对白玉珪会在父亲百年后分别传给吕泽和吕释之。 吕释之明白吕父这么交代的意思,要说心中一点芥蒂没有那是假的。所以当吕雉看他的时候把视线移开了。 吕泽是长子,从小就被教导要肩负起家族生存和兴旺的重责,他考虑问题比三个弟妹更全面更懂得顾全大局。他迅速调试好心态,说道:“咱家不可能再继续搬了,妹婿更不可能不救。我同意阿翁的安排。”他的话听上去是对所有人说其实主要是对吕释之说。 吕释之见兄长都不在意,他这个做弟弟的又有什么资格计较呢,于是脸上的表情缓和许多。 吕父冲吕嬃挥挥手让她快去。吕嬃起身去后院,她觉得无所谓,这对白玉珪本来也没她的份。 吕父对剩下的两子一女说:“身外之物罢了。先保住人,东西以后还会有的。” 吕父话虽然这么说,但是三名子女都明白他其实也心疼,否则当初就不会宁愿搬家也不愿把东西给单父县令。 吕家的白玉圭色泽莹润,长约七寸、宽约两寸,尖首平端,一块上面刻着“徵守”,一块上面刻着“恤荒”。即便是吕家子女也只在年终祭岁是才能看见,平时都由吕母仔细收藏。 送礼要送的讲究才能达到效果。吕父的年纪比县令大许多,让年长者给年轻者送礼对方不管是收还是不收心里都会尴尬,对方一尴尬送礼的效果就打折扣,所以送礼要由平辈或者是小辈来做这件事才好。吕父决定由吕释之带着“徵守”去见县令请求重审案件,吕泽带着“恤荒”去见静室令请求允许探视夏侯婴。 一直到商议完各自回房吕雉不敢看两位兄长,她的心事越来越重,对家人的愧疚和对自己的责备像两座大山压在她心头。 吕母知道吕雉因为刘季的事一再连累娘家心中愧疚,可是她这个做母亲的除了心疼毫无办法。当初她就不同意这门亲事可老头子偏偏铁了心,这么多年过去,刘爰都已经五岁,可是吕母就是不喜欢刘季。人人都说刘季不是普通人日后会有出息,可她实在是看不出来刘季到底哪里有出息,油嘴滑舌叫有出息?不务正业叫有出息?贪财好色叫有出息?在她看来,刘季还不如樊哙有出息呢,樊哙还每日里卖狗肉有进项吃喝不愁,刘季呢,赊酒赊肉靠吕家接济,这到底是什么出息? 想到刘季再想到他惹下的这一堆烂账,吕母使劲叹了口气,可怜她的娥姁,嫁给这么个玩意,跟着他吃苦受累,还要拉上家人跟在他屁股后面收拾烂摊子。 吕母生了会儿闷气,想了想派人找来吕嬃,让吕嬃去劝吕雉。 吕嬃撅着嘴说:“阿母就知道心疼大姐,说不定是您老人家想多了,说不定大姐根本就不难受。” “怎么会不难受,你没看见她脸色特别难看吗?” 吕嬃故意反着说:“她脸色不是一直都挺难看么。” 吕母知道小女儿的心思,懒得和她纠缠,伸手作势要抽她,吕嬃立刻跳起来跑了。 吕嬃到吕雉房里时,吕雉刚把刘爰哄睡着,她看见吕嬃进来,也不说话,默默地收拾孩子衣裳。 吕嬃坐在吕雉身边,自言自语道:“刘季在前,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家人在侧,眼不见兮,语不详兮。” 吕雉瞥了她一眼。 吕嬃说:“诺,阿母心疼你,让我来看你。”吕嬃把手里的碗递给吕雉,是吕母做的蜜枣莲子羮。 吕雉接过去放在一边,说等刘爰醒了给她喝。 吕嬃不言语,借着烛光仔细看吕雉。 吕雉问:“阿母说什么了?” “还能说什么,心疼她的娥姁了,又怕她数落刘季你不爱听,所以就指派我来呗。” 吕雉心中涌上阵阵酸楚,她侧过身去背对着吕嬃抹抹眼角。吕母心疼她她哪里会不知道,她不愿意听母亲数落刘季,不是因为不高兴母亲,而是不高兴自己和刘季。如果她和刘季有出息,母亲只会为他们高兴哪里还会数落。可他们偏偏没出息,日子越过越难过,如今竟是快要连命都保不住了。 “又哭了?”吕嬃探身去看吕雉的脸。 吕雉干脆转过身,眼泪扑簌扑簌往下掉。她说:“别人家的女儿嫁人后只有往娘家拿东西的,我倒好,常年从娘家拿东西。吃的喝的也就罢了,白玉圭是咱家的传家之宝,日后要传给两位兄长,如今却为了我拿出去送人。” “阿翁不是说了么,救人要紧,东西以后还会有的。再说两位兄长也没说什么呀。” 吕雉幽幽叹了口气。有些话不一定非要对方说出来才明白,如果真到要对方必须当面讲出来的地步,很有已经明白的太晚了。 吕嬃说道:“阿姊,你的心太重了,有些事想的过了。一家子骨肉,阿翁阿母都还在呢,哪里就要分那么清楚。” 吕雉有些惊讶吕嬃能说这样成熟的话,她看着妹妹。 吕嬃轻轻擦掉吕雉脸上的泪,说:“你最近哭的次数比以前所有次数加起来还多。我看我以后无论如何也不能嫁一个‘有出息’的人,我要嫁就嫁一个能跟我死心塌地过日子的,有没有出息我说了才算,你们谁说也不行。” 吕雉看着吕嬃双眼放出的坚毅的目光,看着她和自己一模一样的略显刚硬的下巴,第一次发现妹妹不再是那个牵着她的裙角嚷着要出去玩的小孩子,也不是在父母面前一味争宠耍脾气的小丫头,吕嬃已经在她不经意间长大了。 吕雉想着吕嬃说的话,不知道妹妹以后会怎么样,只希望她能顺心如意,不会像自己一样窘迫。吕雉说:“我给你梳梳头吧。” 吕嬃笑了,她解开头发乖乖坐在吕雉面前。 好东西人人都爱,县令和静室令也不例外。县令就不说了,既能得到耳闻已久的宝贝又能卖吕家一个人情,何乐而不为。唯一遗憾的是听说这白玉珪是一对,如今只见着一个估计另一个是被拿去送给静室令。两个月后皇帝应该巡回结束返道咸阳,静室令一伙人拍拍屁股离开沛县,他还要继续和刘季曹参这些人打交道,凡是不能不为自己留条后路。当然,如果刘季和夏侯婴在两个月内挺不住酷刑提前认罪,那可就不能怪他了。于是县令于是同意两个月后重审。 静室令的责任是清除皇帝出巡沿途的安全隐患不是抓贼断案。之所以又把刘季两人抓起来一是因为上次沛县人联合起来戏弄他,必须得给这些个刁民一点下马威才行;二来他既然担任沛县的静室令,一个人都不抓岂不是显得他当差不认真?三来则是因为收了曾裘和曾氅的好处。如今吕家也有好处送来还是重礼,另一方面老大他们连日用刑也没什么进展,再审下去也未必有结果反而让他骑虎难下,静室令也想找个台阶了解这件事,但他知道县令昨天才同意让吕雉探视刘季紧,静室令对此心中颇为别扭,于是他要求探视可以但是探视之人不能有任何串供的可能,否则就别怪他不通情理。 吕家众人再次聚在一起商议,对于静室令提出的要求一筹莫展。吕雉想了想忽然道:“只要是大人都有串供的可能,那爰儿呢,她是个孩子可能性是不是最小?” 众人一听都觉得合适。 吕雉赶紧把刘爰叫来,反反复复交代她如何去见夏侯婴、见面之后如何说,刘爰一一记下。第二日,吕雉把刘爰教给曹参,曹参领着刘爰去见夏侯婴。 夏侯婴本来就有重伤在身,咸阳官差知道他是突破口,曾家兄弟也借机报复,所以夏侯婴的刑罚比刘季重得多。刘季好歹还能看出个人样,夏侯婴被打得完全看不出来人样子了。 刘爰尽管被吕雉反复交代过,可她见到夏侯婴的惨状后吓得当场直哭。 夏侯婴半昏迷中听见小孩哭声意识慢慢恢复,待看清是刘爰后他艰难的露出一抹难看的微笑,断断续续的说:“爰儿,你怎么来了?” 夏侯婴一说话,刘爰的害怕就没那么严重了。夏侯婴每次路过泗水亭都会停下来找刘季喝酒聊天,刘爰从小就喜欢爬到他的马车上玩耍。夏侯婴也喜欢孩子,有时候还会驾着马车带着她和别的小孩在附近跑一跑。 刘爰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哭着靠近夏侯婴,踮起脚尖哽咽着小声地把吕雉交代的话重复给夏侯婴听。夏侯婴听得极其仔细,听后安慰她道:“回去转告你阿母,就说婴叔心里有数,请他们放心。” 夏侯婴是条硬汉说到做到,接下来的两月月里不管官差怎么施刑他一口咬定为自己所伤。问他为什么上次审讯的时候说是修车所伤,他就说因为害怕曾氏兄弟拿此事做文章妨碍他转正。总之他不但咬定与刘季无关还处处往曾氏兄弟身上扯。审到最后曾氏兄弟心里也开始发毛。再这么审下去夏侯婴没报复成功反倒把自己拉下水了。 夏侯婴和刘季在牢狱里受罪,外面的人也没闲着。他们都知道不能这么一直审下去,萧何和曹参更清楚那里面的黑暗。于是内外一起努力,终于在刘季二次被捕的两个月后,沛县县衙重新审讯。开审前一天,樊哙、卢绾、周勃等人挨家挨户走访,把他们认识的所有人走了一遍,于是第二天前来听审讯的人多得几乎把县衙大门挤破,好些人进不去大门就在街上站着,弄得官署比集市还热闹。 吕家四兄妹悉数到场,刘家人一个都没到,他们直到今天都不知道刘季出事了。 这次重审除刘季和夏侯婴外其余人也全都到场。告发人是曾氅,两个证人一个是月姬的科雉,一个是叫花姬的倡伎。夏侯婴伤势太重跪不住,蜷在地上。 刘季从小到大不是打人就是挨打,身体完好无伤的日子屈指可数。他对自己受刑并不觉得有什么,但他看见夏侯婴的伤势后心中却升起了怨恨。本是朋友之间酒后嬉戏,伤与不伤都是他和夏侯婴的私事,没想到被有心人上下联合借机发挥弄到如此地步,刘季心中愤怒可想而知。 他耐住性子等待县令和萧何完成该有的审前流程。萧何知道该怎么做,第一个就让刘季说明事情经过。刘季立刻抓住机会牢牢掌握局面。他等这一天等了六十多天,没白天没黑夜地推衍各种可能,应该说什么、应该怎么说更是打过无数次腹稿。刘季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给曾家兄弟任何反驳机会,他讲完事情经过后紧接着就质问那两个欢场女人。 “你们看见我拔刀了?” 花姬说:“是。” “那你亲眼看见我伤人了?” 花姬说她没看见,是月姬看见的。月姬的眼神一直往曾氅身上瞟,但是众目睽睽之下曾氅也不能给她出主意。月姬最后犹豫的说:“是我看见的。” “你告诉上官和乡亲,刀是什么样的刀?我又是用哪只手拿刀从什么角度伤人的?” 月姬傻眼了,结结巴巴的一会儿是尖刀一会儿是钢刀,一会儿是胸膛一会儿是大腿。 樊哙等人不干了,领着众乡亲大声起哄。 萧何立刻配合刘季一起质问月姬,月姬扛不住很快就交代她虽然看见刘季拔刀但是没有看见刘季用刀伤了夏侯婴,是曾裘给她钱让她这么说的。 刘季立刻对着县令和静室令重重磕头,高喊:“两位大人,刘季冤枉啊!持刀不代表伤人,这堂上佩刀之人不下十人,难道沛县今后发生的所有人命官司都是他们做的吗?曾裘曾氅两兄弟与夏侯婴和刘季素有嫌隙,他二人趁此机会行告发之事明摆着伺机报复。” 刘季又转向围观乡亲:“父老乡亲,你们认识我刘季多少年了,我是什么样的人你们都清楚。是不是我伤了夏侯婴,谁作证都不如他本人作证管用。他身上的伤口长达两掌,差一点就没命了,如果真是刘季所伤他没必要替我隐瞒,应该趁此机会请求上官给自己讨回公道才对。可是他一再声明不是任何人所伤是他自己误伤。试问有谁会傻到帮伤害自己的人脱罪?” 众乡亲一起喊没有,不但喊还用手击打栏杆。 县令和静室令亲眼见到刘季在沛县的民望后,不得不在心中各自盘算。夏侯婴趁热打铁态度极坚定的说他的伤与刘季无关,是他自己在嬉戏时不小心误伤,同时也解释他上次为什么不敢直言。 当月姬承认自己作伪证之后,夏侯婴的话就成了案件最关键也是唯一可信的证据。樊哙带着里三层外三层的沛县百姓齐呼刘季冤枉。 形势如此明了,县令和静室令合计之后当堂宣布刘季与夏侯婴持械私斗导致夏侯婴受伤一事,证明与刘季无关纯属夏侯婴自己误伤;但是刘季和夏侯婴在欢场打斗确属事实,夏侯婴上次审讯欺瞒上官也是事实,于是县令判刘季鞭刑五十,夏侯婴欺瞒上官鞭笞一百并□□一年。县令最后宣布鞭刑由曹参亲自执行。 大堂内外欢声雷动。 刘季仰天大笑躺倒在地,吕雉抱着吕嬃痛哭失声。 夏侯婴抬头看着曹参,曹参一脸严肃道:“不用看我。县令明鉴,我一定狠狠地抽,绝不徇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