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的审讯以刘季大获全胜告终,人群爆发出欢呼。 刘季仰天躺倒在地尽力舒展着身体,让身上所有伤口,新的、旧的、已经结痂的、正在结痂的,一个一个依次撕裂。痛,混合着快乐,这才是自由的滋味。他无拘无束地活了大半辈子以至于忘了自由是什么滋味,直到失而复得之后才重新认识到什么是自由,这真实的、昂贵的代价。 直到上方冒出一张大脸。 胡子拉碴的樊哙咧嘴大笑。笑声把县衙房梁上积攒多年的灰尘震下来,落进刘季眼里。刘季哈哈大笑着闭上眼。不管何时何地樊哙的笑声总是最洪亮的那个。 忽然间有两双手把刘季从地上拉起来又把他腾空架起。刘季睁开眼发现自己已经坐在樊哙和周勃用胳膊架起的轿子上。 刘季居高临下看着前后左右波浪般攒动的人头,看着那些仰起的面孔,熟悉的、陌生的。他恍惚起来。 他知道自己打架的时候总能找到人手,有时候只要他站在亭前吆喝一声片刻之间就能聚上二三十人。只是这些人来来去去,今天是王大、明天是刘三、后天又换成赵五,走马灯似的。此刻他忽然意识到,不管是王大、刘三还是赵五,原来一直都在。当他们分散出现的时候你不觉得人多,当他们同时出现的时候,不可一世的静室令也只能乖乖坐着一动不动。 这是什么力量? 第一次,刘季在喝酒之外体会到了极致的兴奋,但是这种感觉也把他吓住了。他小心翼翼的、用尽平生最大力气克制住自己内心那个狂妄的念头,那念头在他心里蛰伏多年似有若无,今日此时却破茧而出并且面目清晰。 欢呼的人群抬着刘季走,他们不知道就在刚才那一刹那,刘季虽然还是刘季,刘季已经不是刘季。他们心中的刘季是个高兴了就会大笑、愤怒了就敢动手的人,是个过着让他们羡慕却不敢效仿的生活的人。 刘季在笑,用他一惯的方式,豪放又逗趣。 卢绾找来一块板子,带着几个高大的汉子一拥而上把刘季从樊哙和周勃的胳膊上转移到板子上,众人托举着刘季就像每年开春祭天时托举着神农像。 其余人自动围上去跟随在后。他们高兴,看上去比刘季还要高兴。他们从出生就一直压抑着,他们本以为生而低贱只能终生低贱,今天竟亲眼见证了低贱对高贵的胜利。他们为刘季欢呼更是在为自己欢呼。 刘季任由人群把他抬起来、传递出去,传到大街上去。没有人指挥但是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应该走沛县最宽阔的街道,去沛县最热闹的中心。 吕雉又哭又笑,她在吕嬃和兄长的簇拥下跟着刘季,刘季在人们的肩膀上被传递着,人群把他和她隔离开。她必须紧紧的跟上,她不得不伸手推开挡在身前的人。 她心脏狂跳,哪怕是新婚之夜也没有这么跳过。新婚之夜对她来讲更多的是无助和对刘季的恐惧。今天不同,今天的刘季是所有快乐的源泉。 沛县的人认得吕雉,知道她是泗水亭的无名亭长,过去五年留守的一直都是吕雉。人们看着她从一个从初为人妇再到为人母。他们中很多人都听过她用清亮的嗓音发布朝廷公文,他们中很多人都拜托她刻过家书。于是人们让开一条路让吕雉能够穿过人墙走向刘季。 刘季看见吕雉,伸手与她双手相触。夫妻俩从彼此的眼中看见了同样东西,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感觉。吕雉一只手提着裙摆一只手牵着刘季的衣角,笑着跳着小跑着跟在刘季身侧往外走。吕泽、吕释之、吕嬃本来一直跟在吕雉身边,护着她,只是出了官署之后更多民众聚集过来,两兄弟终于被人群越挤越远。 吕释之还想继续跟上去,吕泽停下脚步高声唤回弟弟。 “兄长?”吕释之满脸兴奋,不解的问。 “去把马车赶过来。”吕泽说。 “啥?——哦,知道了!”反应过来的吕释之迅速跑向与众人相反的方向,吕家的马车停在县衙另一侧。 吕释之把车赶过来,路过吕泽时请兄长上车。吕泽摇手,让他赶快跟过去,嘱咐他等人群热闹过了散去的时候接上刘季和娥姁,不至于让夫妻二人徒步回家。 吕释之欢快地答应,赶着车走了。 吕泽想了想返身回县衙,县令和静室令还坐在大堂上,注视着离去的人群一动不动,脸色阴沉。吕泽见此情景心中暗道不妙,他准备代表刘季和吕家向县令和静室令施正礼道谢。吕泽这边刚跪下,静室令就起身面无表情的走了。县令拦住吕泽不让他施礼,打着哈哈说两句不关痛痒的寒暄,也走了。 吕泽孤单单一个人跪在堂上,萧何搀扶他起身,两人相视苦笑。 曹参领着两个与夏侯婴关系较好的吏员把他背起来,吕泽对夏侯婴说吕家的仆妇会前去照看他两日,夏侯婴感激地谢过。 众人都走之后,官署里只剩下吕泽与萧何,两人一起去了萧何的官房,坐下、对弈,外面的喧哗丝毫没有影响两人的心境。吕泽是吕家支柱,既要负责吕家在沛县的生意还要照看单父县的田产,每年年底都要回琅琊郡祭祖,他留在沛县的日子并不多,吕泽和萧何最初因刘季和吕雉成亲相识,吕泽性格稳重、思虑周全,与萧何有很多相似之处,虽然在学问上比萧何略逊一筹但胜在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吕泽与萧何深入了解之后发现两人有个共同爱好——对弈。 视君不如弈棋。吕泽没来沛县之前萧何一直孤独着,翻遍整个沛县也找不出第二个懂棋的人,别说“懂”很多人连听都没听说过。吕泽来了之后萧何终于找到了能和他一起下棋的人,几次对弈之后发现竟是棋逢对手难分上下。于是两人把各国主要战事演化进围棋,借棋论战。至此,萧何与吕泽成为惺惺相惜的朋友。 一直到傍晚,欢闹的人群才散去。吕释之终于用马车接上了刘季和吕雉送他们回泗水亭。 刘肥和刘爰还留在吕家,泗水亭里只有刘季和吕雉。 夫妻俩分别将近三个月,这次分别和刘季押送徭役出差不同,这次近乎是生死相隔。如今刘季终于平安回来,看见刘季被乡亲们托举着的那一刻,吕雉过去三个月的牵挂和折磨都有了回报。 刘季浑身是伤只能半躺在炕上。他瞅着吕雉,似笑非笑。吕雉面带娇羞任凭刘季看她,然后,她扑了过去。权力是最好的兴奋剂。 夜里,吕泽、吕释之前往书房见吕父。一进门,吕释之就忍不住嚷嚷道:“阿翁,您是没看见今天那场面,比祭天还热闹。”他还沉浸在兴奋中,那一场斗争和胜利之后的欢庆只要是年轻男子没有不喜欢的。 吕父听着二子的描述笑而不语,然后他问:“你们现在觉得刘季怎么样?” “阿翁,这还用说嘛,整个沛县也就刘季能配上咱家娥姁。”吕释之说。 吕父却不像吕释之那么高兴,他转而问长子:“县令和静室令什么反应,依你看,那位静室令怎么样?” 吕泽摇头:“感觉不是很好。” “怎么个不好,说来听听。”吕父说。 吕泽想起静室令走之前冒着寒意的双眼,说出自己的担忧:“开始还好,后来的阵仗有些过了,场面比皇帝出游还热烈。静室令回到咸阳不知道会不会对我们不利。” 吕释之听见兄长如此说,慢慢收起脸上的笑。 沛县人在本地县令面前闹闹也就算了,若是对上朝廷和正式军队无异于自寻死路。 秦中央为什么要把地方官员的认命牢牢抓在手里?皇帝为什么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全国巡视?还不是为了镇压六国旧民。如今他们一不小心在静室令面前展露出刘季强大的民望,那他岂不是刚好触犯了忌讳? 吕释之越想越害怕:“阿翁,现在怎么办?让刘季躲起来吗?” 吕父听后沉吟半晌,对吕泽说:“你明天去泗水亭,把情况和刘季说说,看他是什么意思。” “诺。”吕泽应道。 第二日,吕泽前往泗水亭。刘季比吕泽大六岁按理他得随吕雉管吕泽叫兄长,但是吕泽和刘季都不是拘泥于小节的人,而且刘季和吕泽成为朋友在先和吕雉成亲在后,所以两人相处时直呼名字不论备份。 吕泽见到刘季说出自己的担忧。刘季听后抹了抹嘴,嘻嘻一笑,吊儿郎当地说道:“天高皇帝远,没事。” 刘季一句“天高皇帝远”让吕泽放下心来,觉得自己有些过于紧张了。 静室令离开沛县快马加鞭在琅琊郡赶上了始皇巡游的车队。他在路上越想越觉得沛县刘季不似常人,于是述职时向左中侯详细说了此事。左中侯听后认为静室令胆大心细,谁知右中侯听见后却认为左中侯和静室令夸大其词,一个穷乡僻壤不入流的角色竟然被他们称为非凡,于是把这事当成两人的把柄报告给了中尉。层层上报之后一直到了赵高那里。 皇帝最近的心情一直不好,他的身体在加快衰老,可让徐福求仙药多年,钱花了无数却连仙药的味儿都没闻到。皇帝身上气压低得连最贴身的赵高也经常感觉呼吸困难。 赵高把静室令和左中侯的事当成笑话讲给始皇帝解闷儿。谁知皇帝听后竟没笑,他半眯着眼睛,望着车外缓缓说道:“东南有天子气。” 赵高心中一惊。 自从统一六国后皇帝好像不知道该干什么了。他本是一只雄鹰是一只猛虎,如今却被关进肉山酒池,这是种什么感觉?不但没有了炽热的欲望,连活下去的目标都找不到了。阿房宫再好也没有马背舒坦,女人再好也没有金戈铁甲吸引人。皇帝开始出巡,一年又一年,像老虎巡视领地一样。即便如此,他还是迅速衰老,这一点赵高最清楚。 有一类人,他们是上天派到人间以战止战的。战斗就是他们存在的意义,杀戮是他们的动力,只要前方还有战斗他们就不会疲倦不会衰老。 当战争结束时,他们的使命就完成了,生命也走向终点。治世不是他们的爱好,太平盛世是对他们的最高奖励也是对他们所犯杀戮最好的惩罚。 赵高悄悄离开皇帝的金根车,传唤静室令和左中侯详细了解当时情况,静室令不敢私藏白玉珪,就在见赵高时一并上交。 皇帝刚刚眯了一觉并且做了一个梦,醒来还在想梦中之事。赵高奉上白玉珪。皇帝摸着白玉珪,熟悉的感觉让他陷入深深的回忆。 他对这东西熟得不能再熟。五岁那年,那个人要送父王回秦,他年纪太小所以和太后留在赵国,那人走之前交给他一只白玉珪,约定见信物如见人,没有信物谁的话也不能信。之后的五年他和太后经历了无数危险,几度徘徊在生死边缘。每次只要这白玉珪出现,就是那人送钱或者送消息来了,直到他十岁离开赵国。 那一次是唯一不需要用白玉珪做信物的一次,因为那人亲自来接他和母亲。亲自来接却遮着脸不见任何人,出了赵国境内立刻分道扬镳。 当年的他没想那么多。他只顾着高兴,高兴自己终于能离开赵国,高兴自己终于可以不用再被赵国人欺负。 白玉珪,代表希望也代表着煎熬,代表钱财也代表着苦难,离开赵国前他把这对东西留在邯郸旧宅。 三十年了,他不愿意再想那个人以及和那个人有关的一切事物。只是为什么这东西竟然还在,兜兜转转四十年后又一次回到他手里,他还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它了。 始皇帝握着白玉珪,眼前阵阵发黑:白玉珪,这一次你又是在为谁传信?他再落魄也有忠心的门人始终跟随,不至于连入土为安都做不到。可是为什么他派出去的人无论如何就是找不到吕不韦的墓? 是不是他还活着? 这个想法带给皇帝一阵剧烈心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