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于刘季的满不在乎吕父则显得忧心忡忡。随着日子的推移他心里的不安越来越重。这天午后,吕父和吕泽坐在园中对弈。 恍恍惚惚中吕父看见从园门口走进来一个人,那身量那气派还是当年熟悉的模样。三十年了竟一点没变。 吕父想要起身迎接却发现自己浑身无力不能动弹。 那人走进院门却并不走近,只是远远的站着。 吕父泪眼模糊喃喃道:“丞相,别来无恙?” 那人不说话,朝吕父招手。 吕父努力想要站起来,可身体无论如何都不得动弹,仿佛被巨大的无形力量死死按住。 那人一边微笑招手一边往外走。 吕父心中焦急拼命挣扎,一边挣扎一边喊:“丞相等等我,丞相!” 吕泽见父亲睡得好好的忽然挣扎起来,口中连连呓语,猜想他可能是被梦魇住了,动手摇晃吕父:“阿翁、阿翁。” 吕父被吕泽摇醒,他定了定神猛地从榻上坐起身手指园门望去。门口空荡荡的,一个人影都没有。 “阿翁,您刚才做梦了?”吕泽问。 吕父心脏砰砰直跳,偏偏心口像是堵着一团麻,一口气憋在心里出不来,吕父张着嘴发出呼哧呼哧的气喘,像破旧的风箱,脸色由红变紫再转灰。 吕泽拼命为父亲顺心口,高声喊人请郎中。 奈何父子二人为了对弈时不受打扰,特意吩咐仆人不能靠近,以至于吕泽连叫数声始终没人出现。就在他犹豫是不是要离开去叫人时,吕父忽然呼出一口长气,好像有人拔出了堵在他心口的那团麻。吕父的呼吸渐渐正常,脸色也不像刚才那样吓人。 吕泽浑身都是冷汗,瘫坐在地。 吕父睁开眼看着儿子,伸手拍拍他以作安慰。连日来心底那股隐约的不安感变得通透明晰。他知道他的日子终于走到头了,那个人是特意来通知他的。 吕父在吕泽伺候下喝了两口水,缓了缓神。他慈祥地看着长子,说:“吾儿,长兄如父。我不在了你就是吕家的顶梁柱,你要撑起来,照顾好母亲和弟妹。” 吕泽大吃一惊:“阿翁何出此言?” 吕父摆摆手打断吕泽,说:“听我说。县署那场□□你亲眼看见了,其实我也去了。刘季的号召力着实让我意外,他竟有这等力量日后要么有不可限量之大功要么身陷囹圄举家赴难,娥姁聪慧但是感情用事且过于刚强。” 吕父说道后面忍不住流泪:“吾儿,释之莽撞、嬃女子暴躁,刘季和娥姁前途难料,阿翁只能把吕家交给你了。” 吕泽联想吕父刚才的梦魇和呓语,扑通跪倒在地:“阿翁,孩儿们蠢笨没能继承您的睿智。以后的路还长呢,我们这四个不成器的东西还要阿翁悉心教导,多为我们谋划才行。” 吕父老泪纵横:“没时间了,不知道阎王给我留了多少时间。你快去,把你弟妹都叫来,还有刘季,我有话要交代。” 吕泽:“阿翁,让仆人去吧,我留下来照顾您。” 吕父:“不要惊动其他人,你自己去,快去快回!” 吕泽赶紧起身往外跑。 吕母第一个赶来。三十年老夫老妻互相凝视,吕父朝妻子笑一笑,吕母胡乱擦掉脸上的泪说:“老大告诉我说要不行了?我怎么不知道自己要不行了?竟胡说八道让我用扫帚打出去了。” 吕公听后咧嘴想要大笑结果剧烈咳嗽起来,吕母赶紧上前扶住他轻拍他后背,吕父喘过气后靠在吕母身上,看着她。三十年老夫老妻仿佛一眨眼的事。 三十年前,年轻的吕文必须要回老家料理父亲后事,尽管心中有份感情难以割舍可是想到自己一贫如洗,真要自私的让对方放弃优越的生活条件和自己回乡下吃苦吗。于是他一狠心向房东赵家辞行后便一个人孤身上路。谁知那位让他心中牵挂的、赵家英气漂亮的大女儿在得知他要离开后竟不顾家人劝阻骑马追上了他,责问他为什么说走就走,之前说的话都不算数了吗。吕文羞愧地说他要回老家了,老家穷。赵小姐问有多穷,吕文说经常饿肚子。赵小姐问你能吃上饭的时候会有我的一口吗。吕文说,有,只要有我的就必然有你的。赵小姐说那就行了,我吃的也不多。 吕文又说他以后的日子可能不太平,赵小姐问能有多不太平,吕文说也许兵荒马乱。赵小姐说你活一天我就活一天,你要是没命了我也不想活了。 赵小姐问还有别的需要担心吗,吕文说没了。赵小姐说我有一个,吕文说你尽管说。赵小姐说你对我能像我阿翁对我阿母那么好吗,吕文说我对你一定比你阿翁对阿母还好。吕文问她除了这个还有别的吗,赵小姐说没了,这就足够了。 吕母扶着吕父慢慢躺下,说:“你闭眼休息一会儿,别怕,有我在呢。” 三十年前胆大英俊的小伙子变成今天白发苍苍的老夫,三十年前青年男女浓情蜜意,三十年间相濡以沫生死相随。不管日子过得穷苦还是富裕,吵闹还是嬉笑,她从来没想过要和他分开,哪怕他将要走完人生最后一段路。 很快,吕家所有人都聚集在门外。 吕母擦干眼角起身,呼唤儿女和女婿进来。吕泽、吕释之、吕雉、刘季、吕嬃,依次跪在吕父塌前。 吕父打量完孩子们,然后开口告诉他们吕家真正的历史。 吕家其实不姓吕,姓姜,姜姓吕氏,源自齐国宣公。一百八十年前,齐相田和外通三晋驱逐齐康公篡夺齐国王位并且得到周王朝的支持,齐国贵族为了自保改用“吕”做为自己的姓,相继逃离齐国。一部分人去了清源,一部分人去了阳翟,吕父祖上则搬至单父。 吕嬃忽然说道:“吕不韦就是阳翟人。”说完赶紧用手捂住嘴。 吕嬃的话让众人想起吕不韦的传奇事迹和皇帝对待吕不韦的冷酷。不过,虽说都是姓吕也都源于齐国,可那毕竟是两百年前的事,沛县吕家不过是一个普通的稍显富裕的人家罢了,和丞相吕不韦八竿子打不着,皇帝再怨恨吕不韦总不至于把天下所有姓吕的人都杀了。 刘季听到这里心中忽然一动,他望着吕父略带试探的说:“传说皇帝一直在派人寻找吕不韦的坟墓,可惜始终没找到。” 吕父看着刘季沉默良久,缓缓说道:“吕母墓就是丞相坟。” 众人内心俱是一震,吕嬃更是一屁股坐在席上。 这句话透露的消息实在太多,不只是刘季,吕家四名子女也被这句话吓住了。 皇帝都找不到吕不韦的坟,吕父是怎么知道的,他凭什么这么肯定的说吕母墓就是吕不韦的坟冢,难道吕家和吕不韦不仅仅是两百年前的渊源。 吕泽叫了声阿翁。他有很多话想问却不知道眼下这个场合是不是该问。他要问的内容关乎天大的秘密,甚至可能关乎吕家所有人的生死。 吕公从吕泽眼神中看懂了他的疑问和担心。他一个一个看着自己的子女,视线最后落在刘季脸上。他仿佛做了一个决定,说这世上有四个人知道白玉珪价值之外的意义,赵太后、皇帝、吕不韦和吕父吕文。 吕文年轻时去邯郸闯荡,巧遇吕不韦后得知两人源于同宗,吕不韦就让他跟在自己身边做个随从,吕文很快就得到吕不韦的信任。当时吕不韦要送秦襄王回秦朝,但赵政也就是当今皇帝和他的母亲赵太后不能一起回秦,吕不韦需要一个可以信任的人作为他和赵政以及赵太后的信使。吕文聪明机警人品厚重,孤身一人在邯郸而且时间不长不引人注意,是信使的最好人选。接下来五年,吕文以行商身份往来秦赵之间做生意,暗中替吕不韦传信或送钱给当今皇帝,一直到皇帝和赵太后返回秦国。吕文本来要一起去秦国,不巧的是吕太公突然过世,他不得不赶回老家守孝、照顾寡母。等他守孝完毕准备前往咸阳投靠吕不韦时,却传出皇帝剥夺吕不韦相位把他驱逐出回阳翟的消息。 吕文安置好老家的事宜赶去阳翟只来得及见吕不韦最后一面。那时吕不韦已经决定自尽,他遣散大部分家人和门徒,只留少数几人。他见到吕文后亲手把那对白玉珪送给吕文作为纪念,当天夜里就饮鸩自尽。吕文悲痛之余和其他吕氏门徒一起用最快的速度把吕不韦安葬进早已准备好的吕不韦母亲之墓。 吕父一口气说完,额头一层细密汗珠,脸色变得灰白,吕母用衣袖为他擦拭汗珠。 吕父仔细叮嘱:“你们记住,白玉珪是我用两百金和一个邯郸商人买的,除此之外你们什么都不知道。” 吕父说完闭上眼喘息,屋子里落针可闻。半天之后,刘季率先缓缓吐出一口长气。吕父睁眼,看着他微微一笑。 他对刘季说道:“你找个借口赶紧离开沛县,不要管我的事。” 刘季略一犹豫,答道:“诺。” 吕父看着刘季,面上神情有些复杂,但很快他点头以示赞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