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不是招摇的时候,林绍棠喊住欲追的小厮,叫他们去外面找找春桃和妙瑜,都这么时候了,怎么还不来。 小厮走后,他关门进屋,脸色却比刚才白一大截,双手颤抖地捏着一纸薄薄的信。 信上不过写了一个“火”字,却令他浑身如在沸水中滚过,起了一层滚滚的热汗,心里更升起莫大的惊惶和急躁。 “火”指什么已很明显。 他背地里干着军火走私的勾当,派男孩送信来的男人肯定是知道了。 那他为什么不直接上报官府,而是偷偷传信来告诉他? 敲打?恐吓?还是另有目的? 托男孩来警告的人是谁?怎么会对他背地里的营生如此清楚? 无数念头在他脑海中滚过。 高冲又迟迟不到,恐是事情生变,林绍棠心乱如麻,双眼昏花,正听街上人声鼎沸,窗扇开了条缝儿传入几声叫喝,嗓门凶猛,正是锦衣卫拿人办案,细细一听,原来是在抓一伙走私商户。 前几日就在抓了,到现在仍是风声严禁,一伙普通的走私商户而已,何至于整个锦衣卫大动干戈? 忽然楼道上脚步蹬蹬蹬响,林绍棠顾不及擦汗,从门缝中往外窥,老远见锦衣卫从楼梯口拐上来,众人躲避,议论纷纷,领头喝道:“都不许乱动!” 一时周遭寂静无声,领头一扫众人,冷冷道:“有人告密这里窝藏歹人,为了你们安全起见,都待在原地别动,要不然就是有嫌疑,得跟着我去诏狱走一趟!” 谁敢去诏狱啊,都说能进去却出不来,就算出来了也是剩一口气躺着,这是一□□地狱,众人静若寒蝉,一见周围不吵闹了,领头使了个眼色给底下人,“去,一间间搜过去!” 林绍棠闻言一个激灵,顿时瘫坐在地。 他这才知道,锦衣卫摆出这么大仗势,竟是来抓他的! 他肯定被告密了,难怪高冲迟迟不来,定是中途收到消息怕惹祸上身,招呼都不打一声就溜走了。 难怪送信的男人没有直接通知衙门,原来是想锦衣卫来抓他,进了那如黑地狱的诏狱,哪能有活路吗?! 林绍棠几乎抖如筛糠,脑子无法思考,只想着怎么逃出去。这时楼道上的脚步声蹬蹬蹬近了,他机灵灵回神,立马把凳椅方桌堵到门口,又在屋内来回踱步,焦急如焚,忙想着脱身的计策。 却猛听拍门声直响,锦衣卫的身影映在屋门上,林绍棠脑袋突突,两眼大睁,竟是血气上涌,燥火攀顶,见着开缝儿的窗棂,一下子扑过去。 猛地一声,人狠狠砸在了地上。 等锦衣卫闯进来时,林绍棠已破窗而出,整个人都栽在了地上,领头袁则安往窗边一扫,就见他趴在地上,脑袋开花,红血从身下蔓延开来,百姓围观议论,指指点点。 袁则安见惯了人的死状,当下也不惊讶,却对林绍棠突然跳窗的举止十分不明,扭头吩咐手下周焕武,“看清楚这人的脸,他身上有蹊跷,得把底细查清楚了。” 周焕武还未应声,忽然脸色大变,眼瞳微缩,叫道:“不好了!” 袁则安烦道:“不过死了个人,何至于大呼小叫!” 说着却顺他的视线望去,就见一顶蓝呢轿子被死尸拦住道儿,锦蓝绸缎帘子垂落,里头坐着的人瞧不见,随行的小厮却是眼熟得很。 袁则安一眼瞧出来,登时急道:“完了完了!” 赶紧带人下楼擦屁股去,到楼底下,大门前已经围堵开来,锦衣卫往前辟开条道,袁则安大步上前,跪在轿子跟前,叫道:“惊扰静王大驾,奴才有罪!” 轿帘未动,坐在里头的静王也不做声,围观百姓倒是见了王公贵胄,纷纷跪下来行礼,呼声震天,袁则安嫌这场面混乱,使眼色让手下把人遣散。 他又盯着风吹不动的轿帘,静王不理睬他,他忙添话找补,“奴才不知静王殿下行到这了,让一个死人毁您兴致,奴才在这给您赔礼了,这就去叫人把您跟前的路收拾干净,让您顺顺当当地过去。” 静王随从李福到他跟前,微微冷笑道:“瞧你们锦衣卫干的是什么事,你还想让主子出来搭理你,这不是给咱主子添晦气,触霉头,你这想法倒真是好啊。” 袁则安一听忙道:“天可鉴啊,小的怎敢有这念头,”说着倒起苦水,“李管事,这事可真不能赖咱们锦衣卫,大早上就奉了褚二爷的命,在街头街尾巡察,愣是没一点偷懒,又听说这富春楼窝藏走私大胆的商户,又急忙忙赶来了,咱是一户户挨个查过去,这人倒好,还没怎么着呢就跳了楼,小的心里也纳闷了,他是不是做贼心虚哪?” 李管事是个精明的,听他暗暗把责任推到褚升身上,怕轿里头的静王听见了,就打住道:“好了知道你们的难处,赶紧收拾了,不能让主子一直等下去。” 听他这意思显然没再追究,袁则安忙哎一声,“小的已经叫人去收拾了,还麻烦静王和李管事稍等片刻。”说完又见手下挨在死尸边上,大步走过去揪起他耳朵,“磨磨蹭蹭的怎么回事,耽搁了静王殿下的功夫,我叫你有好苦头吃。” 周焕武叫苦不迭,“大人,小的们不敢乱动,这人,这人还没死透,怕乱动乱抬,把他剩下一口气给弄没了。” 袁则安压低声儿说道:“你傻了吧唧的,咱们干锦衣卫这勾当,往诏狱抓进去多少人,又审死多少人,那时候怎么不见你畏缩掉泪?” 说着越发嫌他胆子小,伸脚踢他一脚赶开了,亲自把只剩一口气的林绍棠抬开,却见他浑身抽抽,口吐鲜血,眼睛瞪如铜铃,神情凄然,叫人见了十分骇然。 难怪底下人不敢碰他。 袁则安见林绍棠死盯着某个方向,要死不死的样子真是晦气。 当下他想再踹一脚,临了猛觉不对劲,顺着这死人的视线望去,正见人群中站着一位素衣少女,却生得十分明艳动人。 黑鸦鸰鬓儿,直隆隆琼鼻儿,粉面含春,唯独一双眼波横生的眼眸含着点点冷意,唇角微斜似挑着一抹不屑,正瞧着地上躺的死人。 这样的冷酷无情,不觉叫袁则安暗暗吃了一惊,但他很快回过神来,心上唯有一抹冷笑。 这人模狗样的畜生临死前还顾着看女人,什么叫牡丹花下风流鬼,今日他算见识到了。 虽有这般讽刺念头,见到林绍棠直勾勾瞪大的黑眼珠子,仍不免觉得悚然。 他却不知林绍棠一头栽在地上,本是死绝了的,哪知临死前瞧见人影憧憧,却有一道身影是他梦寐以求,一口气儿又上来,吊着他不让死。 林绍棠拼命睁大眼看她,见到一身红红的衣裳裹着女人袅娜的身段,面容模糊,耳边竟响起一道温柔的女声,“如今我这残破之身,你不嫌弃?”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温温柔柔地对她说道:“若是嫌弃早就跑了,也不会抬这些聘礼过来。” “你不信我,便亲自割了我的右臂,咱们做一对残臂鸳鸯如何?” “我这辈子只要你,天底下这么多女人我只要你一个。” “我喜欢你现在的样子。” 元夜灯花,登门求亲,花烛夜两杯合卺酒,你一杯我一杯,他喝干净了却又撇下她,冷冷静静看新房内的龌蹉事。 结果事败了,第二晚锦衣卫递来了驾帖,那位尊贵的褚二爷亲自捉他到诏狱,千百种刑罚都用过了,浑身没一块好皮。 最后看着自己的脑袋骨碌碌滚下断头台,双眼睁得大大的,直勾勾望着老天爷…… 那么漫长的记忆,却在脑海中眨眼飞过,不过瞬息,却是挖心挖肺的疼。 竟只有他…… 只有他记得这些恩怨…… 一时林绍棠心如刀锉,猛地吐出口鲜血,喷在地上红沫子乱溅,他睁眼望着对面的人影,那重迷雾终于没了,他却看到一张最熟悉不过的脸庞,顿时心神骇然,伏地惨笑。 报应!报应! 袁则安见他精神不对,别是中了邪,赶紧松了手叫人抬他走。 谁知林绍棠竟撑着一口气自个儿站起来,跌跌撞撞朝人群中走去。 众人见他嘴角染血,神情凄凉,恍若地狱里的恶鬼,吓得纷纷躲避,李管事急道:“袁则安,你怎么办事的!” 袁则安被点了名,立马把林绍棠拽下来,可林绍棠不知哪来的力气竟挣脱开他,朝前跑去,边凄厉叫道:“你别恨我,妙,妙瑜,我真的……” 他有什么悔事,有什么真心话前世来不及说,今生还留着一口气要全倒出来,却正说到动情处,袁则安已不容他作怪,抬手劈他脖子,人一下子跌了下去。 林绍棠栽在地上再也不动弹一下,手下探他鼻息,忙道:“大人,没气了。” 这时一位丰腴的妇人扑过来抱着死尸痛哭,满脸泪痕,哭声凄厉,如此伤心疾首,可不就是春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