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到了初五,云家向英国公府传信,要去做客了。虽说是通家之好,但毕竟英国公府不是什么普通人家,况且二房好几个姑娘都是第一次前去拜访,所以不由得郑重了些。徐氏一大早便排了自己的几个心腹丫鬟婆子,到各个姑娘屋子里,为她们挑拣衣服。 这一世,若说云彦芷最不愿意去的地方,大概就是英国公府了,但她知道躲得过初一,却也躲不过十五,便自己先掐灭了装病不去的心思,只想着装扮谈吐上泯然于众姐妹,怎么也不要在意到她才好。 谁知道雨晴刚将她的发髻梳到一半,徐氏便进了她的院子,亲自来督促她穿衣打扮。 云彦芷看她这般上心,便知道恐怕这一世徐氏给她相中的夫婿还是明靖珩了。也是,且不说明家那么好的家世,明靖珩自己又是当今太子的伴读出身,在五军都督府供着从五品的职。于内,明家太夫人沈氏最是和蔼平和的,从来不拿捏儿媳。这样内外都好的亲事,徐氏自然想要为她争上一争。 徐氏看了看雨晴给她梳的头发,笑着点了点头,道:“雨晴的手艺愈发好了。这头发配上年前刚打的那对点翠的凤戏牡丹步摇刚刚好。” 雨晴笑着应下了,她头上本已经插着一只碧叶托花的攒珠白玉簪,那一对金步摇插上去,顿时头发又重了好几分。 徐氏见她扶着发髻皱眉,顿时觉得有几分好笑,道:“回京之后,娘看你倒是愈发疲懒了,好不容易梳妆打扮一次,居然还嫌弃头重么?” 云彦芷只得苦笑道:“娘这么说,倒是显得阿芷日日蓬头垢面一般。” 徐氏从雪霁手中递过了嵌白狐毛的大红猩猩毡斗篷,上面用金线一丝一线勾勒出大朵的牡丹花,徐氏将那斗篷给她披上,一边为她系着带子一边道:“昨晚下了大雪,本来还担心今日去不了,可巧早上雪便停了,你穿上这大红的斗篷,站在雪地里,不知道该有多好看呢。” 徐氏将云彦芷打扮好,细细端详了,方道:“好了,这年轻女孩子穿红就是好看,到了我这年纪,你就是想穿也穿不出去了。” 云彦芷听她这般说,忙搂住她的胳膊撒娇道:“娘哪里穿不出去了,您若是和我穿一样的斗篷,咱们站在一起,恐怕别人还以为咱们两个是姐妹呢。” 徐氏不由得失笑,嗔怪道:“你这孩子,病了一场后倒是愈发贫嘴了。” 到了院子门口等马车时,云彦芷方知,自己这一身打扮真的不算什么,不过得体罢了。老远便瞧见云彦茉站在雪地中,她很少穿红,今日却是穿了一件大红的羽缎斗篷,上面用金线绣着鱼戏莲的花纹,别致繁复的花纹却是衬托的她愈发楚楚可怜,似是弱不胜衣一般。 云彦茉见她与徐氏一同过来,方行了礼,看到云彦芷与她穿了相同的大红斗篷,她眼中顿时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光来。 云彦芷个子高挑,身材纤细,那斗篷极长,她却硬生生将那斗篷挑了起来。她本是端庄疏离的气质,这般的气质应该是与大红那般热情如火的颜色不符的。但那红色穿在她身上,却是被她生生的压住了,乌发雪肤,衬着大红的斗篷,形成极强烈的反差,有种让人错不开眼的魅力。 云彦茉笑道:“二姐姐这斗篷真是漂亮呢。” 云彦芷轻轻一笑,道:“三妹妹今日穿的也极美。” “你们在说什么呢?”两人身后传来一声娇喊,云彦芷转过头去,见是云彦菁走了过来,待看清了她的穿着,云彦芷不由得眼前一亮。 云彦菁身上穿着长长的斗篷,那斗篷随着她的步子不由的变换颜色,时而蓝绿,时而青紫,阳光下,煞是好看,衬得她本就娇俏的面容越发明艳大气。 云彦芷见云彦茉的手指甲都已经掐进了肉里,便知她心存嫉妒。却听云彦茉笑着迎了上去,问道:“大姐姐什么时候得了这么一件好衣服?看看这颜色,真是好看。” 云彦菁脸上闪过一丝得意,道:“这是祖母年前刚赏给我的,说是在江南做织造的舅舅给的,整个北直隶也就这一件,叫什么翠云裘。” 云彦茉羡慕的说道:“祖母真是疼大姐姐,这衣裳颜色真是好看……可是用的缂丝料子? 云彦菁正要开口,却听云彦芷轻声道:“这恐怕是用彩禽的羽毛织的罢。” 云彦菁却是脸上闪过一丝诧异,似是觉得她不该知道这些似得:“二妹妹居然还知道这个?” 云彦芷只是错开眼,淡笑不语。 就因为云彦菁的那一个表情,彦芙上了马车还在愤愤不平:“大姐姐那是什么语气,好像咱们知道这翠云裘多稀奇一样。” 彦蕖也不平道:“平日里都是下雨的时候骑马穿,今日这么冷,大姐姐也不怕冻着。”说罢,又叹了口气道,“祖母真是疼大姐姐。” 云彦芷闻言,没说什么,用铜签子拨了拨手炉里的碳,乌黑的碳中隐隐闪着猩红的光,看的人心神不定。 马车内却是一片寂静,三个小姐都没再说话。车子咕噜噜的向前走着,云彦芷只觉得自己心跳的极快,好像离明府越近,就越恐惧一般。 车子渐渐的停了下来,云彦芷轻轻掀起一角帘子,看到一处气派的府门,门口两只极大的汉白玉石狮子,朱红的大门上悬着一镶金乌木大匾,上书“敕造英国府”五个大字。 云彦芷默默的将帘子放下,手攥紧了炉子,热到了极致便成了疼痛。 终于还是回来了。 大门两侧站着七八个小厮,皆垂手侍立。大门的台阶下一群丫鬟婆子簇拥着一个二十七八岁的贵妇,正是英国公的续弦夫人彭氏,也就是她前世的大嫂。那妇人面上含笑,双眼微微吊梢,透着一丝泼辣精明。她披着件铁锈红的猩猩毡斗篷,发髻繁复,见徐氏与何氏从马车上下来了,忙迎了过去。 几个年轻的小姐见长辈已经下车,也纷纷的走了下去。 云彦芷刚一下车,便听见彭氏对何氏打招呼:“云伯母,真是好久未见了。刚刚咱们老太太还催着大厨房,说今日您来,要给您做羊乳糕吃呢。” 何氏亦是笑的极高兴,道:“老姐儿想着我呢。”她又细细端详了一番彭氏,方笑道,“国公夫人看着也是气色不错。” 彭氏拍了一下何氏的手,笑道:“哎呦,您这可真是折煞我了,好好的叫什么国公夫人,听着怪疏远的。咱们哪,还跟从前一样,您就管我叫倩丫头就行啦。” 彦芙偷偷和云彦芷咬耳朵:“这位国公夫人,还真是会说话呢。” 云彦芷轻轻点了点头,只见彭氏又走到徐氏身边,拉着她道:“这位便是侍郎夫人了吧,听说您怀着胎呢,怎么样,最近胃口可好?” 徐氏笑道:“劳您挂心,近来胃口还好呢。” 彭氏见徐氏温柔大方,态度不卑不亢,顿觉和自己从前想象的商户女完全不一样,便道:“嗐,可别叫我您啊您的,我年纪小,姐姐要是不嫌弃,就喊我一句妹妹就行。” 彭氏见徐氏身后站着几个未见过面的年轻小姐,便笑着对徐氏和何氏道:“您瞧瞧,前日我还和钱侍郎的夫人说,咱们京城里,永昌伯府的小姐们最是标志,今日一见,这哪里只是标志,分明都是天仙下凡来的。” 云彦芙闻言,顿时想到前天那个夸云彦芷嫦娥下凡的夫人,不由得“噗嗤”一笑,看了看云彦芷。 气氛顿时一片和谐,彭氏和几个小辈打了招呼后,笑着对何氏道:“瞧瞧我,见了您这几位孙女,光顾着瞧美人了,都忘了引贵客进屋了。”说着便陪着何氏,又拉了徐氏走进了英国公府大门。 英国公府正中的园子名为敛翠园,与云家的抱朴园同为京中的四大名园,只是抱朴园胜在古拙幽静,而敛翠园则强于精巧秀致,颇有些南边园林的意味。 几人未逛园子,不过择了近路去往主厅罢了,穿过几进穿堂,从假山上的游廊走了过去。彦芙与彦蕖走在一处,一边走一边看着英国公府的景致,却见假山下有一小湖,湖面皆已结冰。 云彦菁对着几个姐妹说道:“这山叫翠微山,下面的湖便是福禄湖了,若是站在翠微山顶的翼然亭向下看,这湖是个葫芦型,所以才叫这个名字。” 云彦芷默然无语,她在这里生活了快十年,如何能不知这里的布局。绕过翠微山,若沿着那条铺了鹅卵石的小路一直直走,第一个路过的院子便是她曾生活过的阔云堂。阔云堂门前栽着两棵五十多年的垂丝海棠,香气最是喜人的。想来再过几个月,也要开了。 彭氏笑着回头道:“正是呢。”虽然彭氏脸上带笑,却语气有些勉强,毕竟,一个外人在她这个英国公府女主人面前炫耀对这里的熟悉,她再怎么不露声色,心里还是有几分不悦的。 前世彭氏对云彦菁的态度就相当敷衍,也不过是面子上过得去而已。当时云彦芷一心想嫁给明靖珩,云彦菁受何氏疼爱,自然算是强有力的竞争对象。所以当时她也曾深想过云彦菁失败的原因,大抵还是她性格太过高傲,且好胜心强,所以彭氏自然不喜欢这个人做她的妯娌,更不要说云彦菁是英国公老夫人沈氏从小看到大的,比起她这个大儿媳妇,自然会更偏心小儿媳一点。 而自己则不同了,虽然云家的当家人是自己的父亲,但云昌衡毕竟是男子,不便把手伸到内宅里去。而当时徐氏已经去世,唯一能管的除了继母外,便是何氏了,可何氏又明摆着不重视自己这个孙女。 当然,主要还是自己性格温顺,更好相处吧。云彦芷不愿将不好的想法套在她这位“大嫂”身上,毕竟前世是自己被旁人钻了空子,连累了她极疼爱的继子。从前,彭氏待她,也是很不错的。 “咦,那边是什么?”云彦芙指着福禄湖岸上的一处问道,那岸上有一处闪闪发光的地方,在阳光下显得愈发耀眼,直晃的人看不清楚。 云彦芷看了一眼那东西,却是垂下了眼,不再说话。 “那是年前寄郎与他那些朋友盖的一个屋子,用的是珀黎,是西洋那边来的东西,倒比咱们做的要透亮不少。一会啊,咱们就坐到里面赏雪去,既不冷,又不妨碍咱们看雪。”彭氏一边说,一边又看了一眼云彦菁,那珀黎房子云彦菁没有见过,自然也没不知道怎么介绍了。 见彭氏看着自己,云彦菁便换了话题,说道:“果然也就只有靖珩哥哥能想出来这么新奇的法子。” 她记得,自己曾见过明靖珩带着兰芝赏雪,兰芝畏寒,他便命人生了炉子,将那珀黎屋子里烘的如暖春一般。而她则站在一旁的梅林中,偷偷的看着他。 那一日是十五,按规矩他是要宿在正妻房中的,明老夫人耳提面命,不许他宠妾灭妻。不管他再怎么不情愿,也还是来了。 她替他摘下了斗篷,那斗篷用的是玄色羽缎的料子,上面绣着如意纹的暗花,针脚细密结实,里子用的则是灰鼠皮。 那是她去年做给他的斗篷,而如今那斗篷上,却全是兰芝身上兰草的味道。 她那时心里委屈的紧,险些落下泪来,不明白为什么曾经和自己琴瑟和鸣的丈夫突然就喜欢上了旁人。 而如今想来,却只觉得恶心。 彭氏笑着回道:“可不是吗!这孩子做起事来全由着自己喜好。要是换了泽效,他可想不出来。那孩子从小跟着他父亲外祖父待在军营里,一门心思只想着边关战事,这些事全然不往心里去。” 明泽效,也就是英国公的长子,他的生母于氏在很早以前就病逝了,明泽效是跟着英国公老夫人长大的。他与明靖珩同岁,虽然名义上是叔侄关系,却一同长大,亲如兄弟。前世,也就是他被自己拖累,被诬陷为与云彦芷有染,险些被英国公赶出家门,后来一直驻守在边关,再未回来过。 “说来泽效现在可是跟着英国公在边疆?”提到明泽效,何氏也不由的关切了这小辈几句。 “没有呢,今年倒是回来过年了。我一直劝公爷,说泽效也到了快该定下来的时候了,这孩子一直在北疆那边,没法相看,难道公爷想给他定个突厥姑娘不成?再说了,报国虽然重要,但这做将军的也是人呐,身边不也得有个知冷热的人照顾着。这事上,咱们可不能学那汉时的霍去病,我呀,还等着抱孙子呢。”彭氏本就快人快嘴,说话又幽默风趣,逗的几人直发笑。 “妹妹对大少爷真是上心。”徐氏笑道。 彭氏叹了口气:“前头的于姐姐去的早,泽效这孩子又懂事,我这做后娘打心里疼他。他一个七尺男儿,天天混迹在军营里,顾不上这些,我自然要多替他想想,否则百年以后,怎么去见于姐姐呢。” 彭氏说着便要掉眼泪,众人忙劝了又劝,这才好了。彭氏作势擦了才眼角,又道:“都是我不好,这大过年的,平白说这些,惹人伤心。不提了不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