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泽效亦是冲着何氏一拱手,他虽是行平常的礼节,一举一动仍有一种岳峙渊渟的气势,极是刚硬,大约便是他在军队养成的,一辈子也脱不去了。 那少年极是稳妥,这厅内站了一屋子的女孩子,却仍是目不斜视,向几个长辈行了礼便下去了。 年轻人如他这般不骄不躁又沉稳的实在少有,徐氏在心里默默的点了下头。只可惜这少年是长房长孙,将来定然是要承爵的,虽然她的阿芷论品貌性格绝对是配的上这少年的,但是身份上,还是差了些。 徐氏不禁有些焦躁,她今日盛装打扮几个女儿并非如云彦芷心中所想,她并不想将云彦芷嫁给明靖珩。毕竟明靖珩和云彦菁的事已经是板上钉钉了,姐妹争夫这种事,他们云家如何做的出来。 将他们姐妹几个带过来,不过是为了在明老夫人面前卖个巧。他们毕竟在京城根基不稳,对这些勋贵世家也不甚了解。未来几个女儿说亲时,明老夫人若能帮上一帮,不求女儿们能攀上什么贵婿,至少有个对这些世家子弟知根知底的人帮着参谋,也不至于委屈了几个孩子。 看着阔步走出正厅的明泽效,徐氏不住的可惜,转眼又想到那日丈夫对自己说过的秦家少爷,不禁心中有了定数,反而又不骄不躁起来。 云彦芷自然不知道,自己的亲娘这一瞬之间转过了这么多念头,她低着头答着身边彭氏的问话。 徐氏看着彭氏对自己女儿如此上心,又不由得起了心思,身份地位什么的哪有那般重要,自己的女儿品行样貌样样都好,又得明家上上下下的喜欢,彭氏和明老夫人点了头,旁人又能说什么。 就是姐妹二人嫁给叔侄为妻,辈分上太乱了些。 云彦芷完全没想到,只这一眼的功夫,自己亲娘的念头就又变了…… 明家是钟鼎世族,大户人家。行止坐卧皆有规矩,厅内的紫檀嵌宝西洋大自鸣钟敲过四下,便有丫鬟们进来通报,说是饭菜已经准备妥当,请诸位移步。 彭氏便站起身来笑着走到明老夫人身边,道:“母亲,今日难得咱们两家女眷能齐聚,不如到个新奇点的地方用饭如何?” “新奇的地方?”明老夫人先是疑惑了一下,后又恍然笑道:“阿寄盖的那珀黎房子正好派上用场了。” “母亲不愧是母亲,媳妇本来还想卖个关子的,结果却躲不过母亲的火眼金睛呐!”彭氏语气中带上了一丝懊恼,顿时听得屋内众人都笑出了声。 明老夫人笑的合不拢嘴,看了看珀黎窗子外的皑皑白雪,又想起了什么道:“这天却是太冷了些。” 明白了明老夫人的言下之意,云彦芙不由得有些着急,她生在广州,从小未见过雪,如今入了京,最是贪玩,见明老夫人似有换到别处去吃的意思,心里着急的很,却因为在旁人家做客,也不敢要求什么。 “母亲放心吧,媳妇早就命人在那珀黎房子里点上了好些个火盆子,如今已经烘的和屋内一般暖和了。如今福禄湖边上的红梅全都开了,正是赏梅的好时候,咱们一边用饭,一边赏梅,岂不乐哉?” 明老夫人笑着将手上的茶盏放在桌上:“好好好,咱们今日便也做一回神仙。” 一众人一路说说笑笑,倒是好不热闹,待到了珀黎屋子时,屋内的碳火已然烧的旺旺的,与那些设有地龙的屋子没什么两样。 云彦芷不由在心中感叹,彭氏不愧是明家的掌家夫人,单单是做事的这份妥帖,就无人能及。 菜肴一道道端了上来,丫鬟们皆是进退有矩,将饭菜端上后,便悄悄侍立在一旁,一丝声音也不曾发出。 虽然下人们皆是不发出任何声响,但饭桌上仍是热闹的很,彭氏本就是健谈的人,说话生动风趣,为人又是八面玲珑。不声不响便将将在座的所有人都拉入了话局,几个小辈亦是打开了话匣子,活泼了不少。就连一向要求她们“食不言,寝不语”的何氏都是有说有笑的。 云彦芙看着言谈甚欢的何氏撇了撇嘴,低声向云彦芷和云彦蕖抱怨:“你们看,祖母不让我们在饭桌上说话,总说什么大家闺秀应当‘食不言,寝不语’,她自己倒是聊得挺欢。 ” 两人皆是一乐。彭氏眼尖,看到她们两个说悄悄话,便笑着向明老太太道:“母亲,您瞧,这姐妹三个背着咱们说悄悄话呢。” 餐桌上众人听到彭氏的调侃,又是一阵笑声,却听得云彦茉问道:“二姐姐和妹妹们笑什么呢,不如说出来大家一起乐一乐。”她的声音柔和又带着对姐妹们自然的调侃。 云彦茉坐在云彦芙身边,自然是听到她们说什么了。如今抛出这个问题,不过是想要打她们三个的脸罢了。 云彦芷不禁有些恼怒,这个人,总是做那些损人不利己的事情。云家六姐妹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她们三个被人不喜,她难道还能落了什么好不成? 她虽是心中恼怒,但面上依旧是笑着的,没有露出一丝一毫的气愤,她笑着说道:“刚刚四妹妹看雪下得这般大,三妹妹你也知道,她一向最贪玩了,我们盘算着回去堆雪娃娃呢。” 明老太太在今日初见的明家四姐妹中,最喜欢的就是娇憨可爱的云彦芙了,听她这般说,便笑道:“这京城的雪可是说没了就没了,明日太阳一出,三个时辰准就销没了。” “啊?”云彦芙眼睛瞪的大大的,极是吃惊的样子,看上去愈发的娇憨可爱,明老太太被她逗得噗嗤一笑,“若是想堆,不如一会饭罢了便去堆吧。” 彭氏笑道:“可不是吗,这么喜人的雪,母亲,连我看着都想做回小姑娘了。” 明老太太笑指着彭氏,对别人说:“你们看看,这丫头变着法子的想偷懒呢。” 彭氏笑的嘴都合不拢了:“哎呦呦,母亲您这话说的,我也老大不小,都是做母亲的人了,哪里能再去玩这些未出阁的小姑娘的玩意呢?那可不真是应了苏东坡词里面的‘老夫聊发少年狂’了。”她眼珠子乌溜溜的转了转,便有了点子,“不如这样,一会咱们吃完了饭,我们几个在这边陪母亲聊天赏雪,让她们几个姑娘家在边上堆可好?” 云彦芙按耐下激动的心情,瞥了一眼何氏,见她面上虽不悦,但却没有反对,便笑着应下了:“好嘞,您放心,我保证给您堆个大大的雪娃娃出来。” 明老太太被她逗的笑的合不拢嘴,对徐氏夸道:“你是怎么养出这么四个好丫头的,阿芷娴静,阿蕖聪颖,阿茵乖巧,这阿芙又是这么一副开心果的样子。”她又笑着对何氏道,“老姐姐,你可真是有福气。” 何氏面色露出几分尴尬,但仍是附和道:“可不是吗。” 见明老太太未提到自己,坐在何氏左手边的云彦菁撇了撇嘴,露出一副不以为然的表情,而她身边的云彦茉却低下头不动声色的喝了一口汤。 坐在徐氏身边的彭氏将所有人的反应都尽收眼底,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又拉着徐氏聊着什么。 饭罢,丫鬟们送上茶水,众人将口漱了,明老夫人放笑道:“不拘着这些孩子了,都去玩罢,只都记得穿暖和了。” 丫鬟们给几个小姐拿来斗篷与彭氏备好的手炉子。明老夫人身边的大丫鬟翠翘伸手递过云彦菁的翠云裘,给她抖了抖,正要为她披上时,却见云彦菁一摆手,对明老夫人道:“世祖母,这外边太冷了些,我便不去了,留在这里陪您说话可好?” 明老夫人听闻之后,笑道:“也罢,你这孩子一向怕冷的紧,今日穿的又单薄,咱们说一说话也好。” 云彦菁笑着又坐了下来,扭头对身边正在戴昭君套的云彦茉道:“三妹妹也别去了罢。” 云彦茉咬了咬唇,犹豫的看了看云彦菁,又看了看云彦芷几个,做出一副不知该怎么办的样子。 何氏见她这样子便来气,不禁又想到她前几天故作聪明,用那水晶盒子去挑拨离间的事情,但因着在别人家做客,也不好管教她,便按下性子柔声对她说道:“阿茉,天气冷,你还是留在这里陪你大姐罢。” 云彦茉垂头道了一声是,便脱下了斗篷。 云彦芷却是装作不在意的样子,拉着她的手对她笑道:“三妹妹别急,你要是也喜欢这个,下次下雪了,只管去绿漪堂找我,咱们再一起堆。” 云彦茉显然没想到她会来这么一手,顿时表情有些僵硬,任由云彦芷拉着她的手。 云彦芷却只说了这么一句,便不再理她,带着三个妹妹上前给明老夫人和何氏行了一礼,便离开了。 四人并几个明府的小丫鬟一并在珀黎房子边上堆起了雪人,彭氏细心,命人找来了厨房的竹簸箕,堆得便快多了。云彦芷看着眼前快要成型的雪人,不由得心下有些感触。 算起来,自己已经有好多年没陪几个妹妹一起玩了。前世从广州回来后,她便行事谨小慎微,生怕被何氏或是别的上京小姐们指责不像个大家闺秀。后来母亲去世,她匆匆嫁人,虽有一段幸福时光,但不过是浮光掠影般短暂。接下来,便是长达五年的禁足,她如未亡人一般活在世上,视听闭塞,再无故人音讯。 她默默看着面前忙活着的三个小姑娘,个个都冻红了鼻尖和双手,却个个脸上挂着久违的兴奋。顿时觉得自己作为姐姐实在太不称职了些,自从回到上京后,便困在自己的心事中,从未关心过几个妹妹高不高兴。 云彦芙正拿着竹簸箕拍实雪人身上的雪,见云彦芷不动弹,便道:“大姐姐,怎么啦?” 云彦芷看着她,为了堆雪人方便,把斗篷垫在雪地上,自己则跪在斗篷上,弄得新斗篷全是雪。但,她们却都是开心的。 “怎么啦?大姐姐。”云彦芙挥了挥自己冻得通红的手,问道。 云彦蕖亦是笑道:“大姐姐一向最是畏寒呢,是不是冷了啊?”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竟然恢复了往日的称呼。 云彦茵亦是笑道:“可不是吗,连在广州的时候,大姐姐都嫌冷。” 云彦蕖笑道:“这样吧,大姐姐起来走动走动暖和一下身子,顺便给我们摘两枝梅花,好给雪娃娃当胳膊用。” 这时云彦芷方觉自己确实冷的手都没了知觉,便笑道:“也好,你们先堆着,我去去就来。” 明府的梅花开的极好,远远望去,当得一句霞云如雾的美称。此时恰是梅花盛放的时候,红梅玉蕊衬着皑皑白雪,煞是好看。 云彦芷想到广州郊外的凤凰花,亦是这般纯正的红,热热闹闹的。那时她年纪还小,不过十岁。父母亲带着她去踏青,她走的累了,父亲便将她驮在肩上,她便抬头看着满山遍野的凤凰花。 路的前面,总有母亲,含笑等着他们。 云彦芷想起往事,不由得多在林子中转了一转,恰好便转到珀黎房子边上,她偶一抬头,正看见珀黎房子里的一群女人们正微笑看着她。 她披着大红的出锋毛斗篷,站在皑皑白雪之中,手中捻着一枝红梅,将它拨了过去。她微微一笑,向屋子里的女人们福了福身。 明老夫人见她这般好容貌,又落落大方,便唤了大丫鬟翠翘低声说了句什么。 翠翘从珀黎房子中走出来,向云彦芷道:“云小姐,老夫人说了,您若喜欢这里的梅花,便请随意,多摘几枝回去插瓶子。” 云彦芷笑道:“请姐姐替我谢谢老夫人。” 翠翘笑答:“是。” 虽明老夫人说了让她随意采摘,但她终归是客,也不好摘太多。她只抬头,见身边那棵梅树上有一枝梅花长的甚是疏朗,便垫了脚去折那枝梅花。 那花枝甚长,她从下往上用力不便。正想着唤人来帮忙时,她身后伸过一只修长的手,只微一用力,便将那花枝折了下来,递到了她眼前。 她有些意外,不禁扭头回去看那人是谁。 身后的少年长着一双带着些许女气的桃花眼,仿佛自带笑意,却并不显得轻佻,只让人觉得有些跳脱。他的眉毛却是极英气的剑眉。两种极端的气质在他脸上却是融合的恰到好处,让他带上了一种与常人不同的风流蕴藉。 那少年看到她,眼神中带上了一丝疑惑,似是不知她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待看清她的脸后,似是陷入恍惚一般,只死死看着她,连眼珠都不曾错开。 云彦芷却是一惊,虽然早已做好准备再见明靖珩,却未想到,再见时居然是这样一幅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