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注定是难捱的一天。庄青把自己关进卧室以后就再没出来,安静得仿佛不存在,要不是她的鞋子还在玄关放着,许悠会认为她已经出门了。 这个半旧的房子里曾经属于家的氛围,在两个核心成员离开之后彻底消失,剩下挥之不去的空荡和冷清,像一层厚重的阴霾,灰暗得让人心悸。 蔚蓝色的枕面和被褥还留着他身上香香的味道,许悠趴在那里,张着嘴呼吸,模样如同一条离开了水的鱼。 她从两脚一落地,最先学会的就是叫哥,肚子饿了叫哥,摔倒了叫哥,尿裤子了叫哥,什么杂七杂八的事情都要叫哥,没事也要叫一声看他在不在,他总是会答应着过来。她吃饭的时候到处跑,他拿着个碗在后面跟,隔几分钟喂她一口,她含着米饭,说话的声音含混不清。她害怕打雷,一打雷就嚎啕大哭,半夜两三点把周围的住户都吵醒了,他抱着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她长到五六岁的时候淘气得要紧,掐死邻居的花,拗断他的模型,在他的课本上写写画画,天天惹他生气,可一旦她泪眼汪汪地认错,他又心软了,带她去楼下的超市买糖果吃。 数不清的场景像雪花一样纷纷扬扬而来。她边想边哭,也不知什么时候哭累了就睡了;她梦到许蔚然去学校接她回家,告诉她今天发生的事情都是假的,是骗她的。 她多高兴呀,还没来得及笑,一股猛力就生生把她从睡梦里拽起来了。她睁开被泪水粘住的眼睛,看到了表情阴霾的母亲,母亲拉着她的胳膊把她拖下床,叫她出去,说要收拾这里。 天花板上的白炽灯明晃晃地照着,明亮得有些刺眼。窗外是薄薄的夜色,路灯昏黄的光映着行道树,在半旧的墙面镀了一层温暖的光晕,和她清早上学时看到的很像。 有那么一瞬间,许悠的大脑是空白的,像是睡断了片,想不起自己到底经历了什么。但片刻后,卧室里的摔砸声迅速驱走了她残留的睡意。 “妈妈!” 庄青并未停止手上的动作。床单被褥统统被扯下来扔到墙角,露出了床垫的本来面貌,书架、柜子里面的东西也都被清走,塞进一个长长的编织麻袋里。对那些体积比较大放不进去的模型,她就直接砸碎,然后清理。 “不要丢我哥的!妈你不要丢!……不要丢……” 许悠的嗓子已经听不成了,嘶哑的哭喊夹杂着崩溃般的尖厉破音,但无论她怎么喊怎么叫,庄青都不为所动。她只好用尽浑身力气把庄青的右手抓得紧紧,不让她把东西往编织袋里面扔,指甲隔着衣服陷进肉里;庄青被她掐得疼,原本燃烧的怒意当即窜起三丈高,对着她的脸就是一耳光。 红红的指印顿时烙在她白皙的皮肤上;她忍着那火辣辣的疼,身子往桌上一扑,把最后的几样东西护住,瘦弱的小肩膀筛糠似的抖个不停。 “让开!” “我不……” “我叫你让开!” 许悠没作声,仍然定定地趴在那里不动,护着的动作更紧了。 这在庄青眼里无异于找打,而她也确实这样做了,抓着许悠的头发就上手掐。许悠疼得哇哇大哭,身体顺着桌子滑落到地上,桌面的东西被她的胳膊带得掉了满地。庄青一路揍着将她拖到玄关,把她关在外面:“这么喜欢那个畜生,你就跟着他去,这辈子都不要回来!” * 楼道里的声控灯明了一会儿又灭了,浓重的黑暗混着冷意。 许悠垂着头站在门外,四肢被冻得麻木。她知道许蔚然已经被带去平城了,那个地方很远,要坐两小时的车才会到,她身无分文,又不认得路,无论如何都走不过去的。 现在她哭得快要脱水了,眼泪掉个不停,口里又干渴得厉害。 庄青直等到收拾完全部的东西才开门,也没说放她进来,自己拖着一个长长的麻袋和一个巨大的塑胶袋下楼,拿去垃圾场丢。许悠默默地回屋里面去,许蔚然的房间终究被彻底清理了;衣橱、书柜和抽屉全都是空的,他的一切物品都没有留下来。 许悠跑回自己的卧室查看,那袋可乐糖还好端端地藏在她的衣橱里。她数了数,一只都没有少,那叠备忘录也在里面,清秀的字迹勾画了了。她的心才放下来了一半,眼睛还是止不住地冒热气。 这夜许悠失了眠,但没有赖床,她天没亮就肿着眼睛爬起,轻手轻脚套好衣服下楼。 外面的清洁工正要运走最后一袋垃圾。她乞求着拦住,拆开那个眼熟的大麻袋——里面已经充满书本和模型的碎屑——一样样地翻找,翻出来一个摔破了角的相框,里面有许蔚然的照片,还有几本没被撕烂的书。 她拉开外套的拉链,把这些东西藏进衣服里再拉上,抱着硬邦邦的肚子回了家。 * 后面的几天,许悠都没怎么和庄青说话。 到元宵节,庄青出差,留下一小笔生活费,许悠免去了被打的厄运。 她能感觉到母亲不喜欢她,以前母亲偏爱的是哥哥,但自从母亲歇斯底里地要把哥哥赶出门后,母亲对她所剩无多的好感也飞快地流走了。 接下来的日子沉闷了很多,也单薄了很多。 没有人再叫她起床,醒来后迎接她的也不再是热气腾腾的早饭或午饭,而是空荡荡的房子。家里的热水壶常常是空的,她洗漱时也用着水龙头流出来的冰水。她比出生以来的任何时刻都要独立,做饭,刷碗,洗衣,冬天的一切物品都是那样的不好洗,她的手变得比以前更冷了,很快就长出了冻疮,指关节肿得像小萝卜似的又痒又痛。 一次她灌汤婆子的时候,没有把盖子拧到最紧,抱到床上的时候水一滴一滴地漏了出来,她还没有发觉,直到半夜床铺湿了大片,她给冻醒了,才意识到发生了多么糟糕的事情,连夜里哆哆嗦嗦地换床单套被子。 在这之前,她极少体验过许蔚然的感受,只记得家里面一直是井井有条的,她饿的时候就会有好吃的东西,她的脏衣服总会变得干净整齐,折放在她的衣柜里,只要她有需要,就能用到温热的水。她一点都不孤独,她以为自己不怕黑,因为她每次心慌的时候一喊他,他就会回应。 * 额头上的伤慢慢地结痂,但印子还是很深很明显;开学前一天,许悠去家附近的理发店剪了刘海,把结痂挡在后面。 三月份的春天,天气依然冷凉,学校发了新课本,刚放学大家就兴冲冲地去商店买彩纸来包书,许悠自己转进了学校斜对门的一家老店,半旧的招牌上贴有正红色的几个大字:复印,彩印,过塑。 她脱下书包,把夹层里的照片取出来,问过塑的价钱。看店的中年男人叼着烟,懒洋洋地比了个手势,才拿下烟不紧不慢地说:“三毛。” 许悠数好三个小小的硬币递过去,等那张照片从过塑机里出来,带着热热的温度。她盯着上面的人看了一下,用手背擦了擦眼睛,恋恋不舍地把照片塞回书包里。 “你打印什么?女士优先。” 一只手随着这句话落在她肩膀,是韩彻的;她还看到了宋清远,后者朝她笑了笑就转身走过去了。 “不用,我已经好了。”她检查完拉链把书包背起来,就要说再见。 韩彻的眼睛迅速在周围扫视了一下,没见到令他印象深刻的那个少年。他叫住她,眉宇挂着一抹笑:“还等你哥?” 哪壶不开提哪壶。 许悠的神情变得惆怅,她抓着背带,闷闷说:“今天不等。” * 不知为什么,许悠就是不想让其他人知道他们家里发生的变故,特别是关于许蔚然的。但苏楠不出一周就注意到了她的异常。她从小组组长那里拿回自己的奥数练习,递给一脸冥思苦想的许悠:“你哥都不教你了吗?” 没等她回答,她又道:“而且最近你都是一个人来学校,回去也没见人接你。” 许悠忽然就想不出该怎么编谎话了。她的心跳很轻很乱,有种无力感,正沉默着,听见苏楠问:“你们两个是不是吵架啦?” “没有。”她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 “你哥肯定是转学了。”后座的李凡突然出声。 他用的是陈述句。许悠不作回应,这在苏楠看来算是默认了,她的目光在对面的两个人中间转来转去,忍不住道:“可是二中是苏城最好的初中了呀。” “你懂什么,苏城的学校根本比不上平城和坂城。二中顶多能考明高,没有坂城一高好。我表姐就是转学去坂城中考的,她成绩好。”李凡说。 苏楠确认似的地看向许悠,她似懂非懂地点头。 * 许蔚然的成绩也好,他第一笔奖学金是在附小拿到的。考二中的时候他是城里的第一名,附小给了他两百元的奖金。父母都叫他妥善保存,她却偷偷地闹着他花,他的奖学金基本都被她吃到肚子里面去了。 那年夏天她八岁,福山街新开了一家肯德基,她很想去吃,无奈父母从来都不允许。在她的软磨硬泡下,他同意了,带她去了那家飘满炸鸡香味的KFC。 她心满意足地拿着两个甜筒冰淇淋从肯德基里出来,还没有吃完一个,另一个就开始化了。眼看着离家越来越近,她的嘴巴忙不过来,只好叫他帮忙吃其中一个,他却说他不爱甜;情急之下她张开双臂挡在他面前,说在她吃完之前不能回去。 许蔚然果真站住了,陪她站在小区超市的门口,等她吃完那两个甜筒。她松了口气,伸出冻麻的舌头在阳光下取暖,想等几秒钟再继续享受,却在这短暂的空档碰到了许成周。 “吃的什么?!哪来的钱?!” 她答不上来,手里的甜筒也不敢吃了,又不舍得扔。许成周默认她是从许蔚然那里磨来的,扬手要打她。她怕得侧过脸去,许蔚然及时把她护住了,说他的同学过生日在肯德基请客,每人一个甜筒,他不爱吃,就让给她吃。 许成周没了发火的理由,骂道:“小小年纪就这么贪吃,在家懒得像条蛇一样。” 那天她没被打,但还是吓出了眼泪,不想再吃了。许蔚然接过她手中的一个甜筒帮她吃,说慢慢吃没关系,她才跟着把剩下的那个吃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