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琢之篇——几多愁】 我是姚琢之。 姓白,名纻。因着后来改了籍户,便改姓姚,名琢之,无小字。 儿时的泼天富贵、年少时的伏低做小、豆蔻时的粉墨登场、再到双九时的两情相悦,我这前半辈子倒也过得有趣。 这老天呐,便是妒我颜色太好,从不肯让我歇个片刻,总这般、那样的折腾我。 他也是。 有时好似将我看得重极,甚至能抛下他那一身世家公子矜矜贵贵的作态,与我笑闹。有时却又端着的很,闲闲雅雅的同他人作揖相聊,彷若多说几句话便失了礼数似的。 真不晓得我看上了他哪里,还坏了脑袋似的,不顾旁人劝阻的在那个风口浪尖上和他珠胎暗结。 可世家的子弟,养来便是牺牲的用处。一朝事起,孝贤皇后被诬陷干政,她却是揪住了谢家的纰漏。这般,让谢家只得推出了他,言其与孝贤私通,又给孝贤泼了一盆污水。 这般,他原本想着待我诞下孩子后娶我入宅的想法,却是付之东流了。 孝贤知晓先皇是在顺水推舟,有意打压,不消多久便将自个儿吊死在了那处再奢绮不过的宫殿里。而他……也被下令斩首。 天昏地暗,不过如此。 我清楚,即使腹中的孩子留下,亦是入不得谢家的门了。而我是当红的旦角儿,又年华正好,再存个几载的银子定是能赎回自个儿的卖身契,寻处小宅吃喝不愁。 舍不得啊…… 他在世时还将掌心轻轻贴在我的腹上,抬眸对我笑着,和我商量要给那孩子起个什么名儿。如今名字定下了,我却不要这个孩子,他若知晓,该有多难过? 以泪洗面后,我终究还是将这个孩子带来了世间。 ………… “班主,痛……” 四五岁的男孩子已是长得玉雪可爱了,清澈澈的眸子里是委屈和忍耐,那和他极像的眉眼让姚琢之怔了一怔。 她硬下心肠,蹙起了眉尖,冷声道,“忍着,往后只会更痛。” ………… “琢之,痛不痛?”青年眉目如画,便是锁着眉心时都好看的很。他疼惜的捧着姚琢之在戏台上不小心伤到的脚踝,用指尖撩起一些膏药轻轻的抹在了淤青处,柔柔晕开,一面叹一面难过,“若不是我无用,你也不必在这儿遭这个罪。” “若你无用,那怕是在京都里寻不到有用的人了。”姚琢之不禁轻笑,眉眼间一片柔意,“若非谢家如今不宜太过张扬,那状元怎轮得到他人去当。” 他无奈的抬眸看来,眸底是纵容与宠溺,不见半分责怪之意。 ………… 一日,雨罢寒生,年幼的男孩子昂着脑袋看向姚琢之,白净的面容和糯米团子似的,连声音也是软软糯糯,“班主,为何我要叫素衣?” 姚琢之下意识的便将绸伞往他头顶倾斜了些,为他遮下了绵绵细雨,“干干净净、清清白白,便为素衣。” 他来时,他父亲刚走不久。 ………… “诶?”青年将贴在女子小腹上的脑袋抬了起来,又惊又喜的看着她,“琢之,他在动!” “傻子,若不会动才吓人呢。”姚琢之无奈的扬起了唇角,用指尖抵了一下他的额头,“你还笑成这样。” 青年也笑着将她的柔荑牵住,在唇边轻轻落吻。 半晌,他又道,“琢之,往后这个孩子便唤他白卿,可好?” “何意?” “其一,白为你的姓。”青年温柔着眉眼的模样好看极了,他语气轻软,“其二,白衣卿相,这孩子像我。往后该有大作为才是。” “哪里像你,是像我。”姚琢之忍不住的笑,与他娇嗔道。 “唔,若是女儿,像你也好。” “那儿子像我便不好了?” “生得个俏模样,怎会不好?” ………… 往事不堪思,甚至随着年岁愈大,连他的音容笑貌也渐渐在记忆里模糊了,唯有梦里、或是醉时,才见当年他在戏台子下将我失手丢落的帕子接住,抬眸看来,徐徐轻笑。 他一袭长衫,眉目如画,随手拿出一锭银子,便裹在帕子里又撂给了我。却是扔的极准,让我恰好接住。 却见他道,“投桃报李,女郎莫恼。” —————分隔专用分界线————— 【白卿篇——思旧、思旧】 我是姚素衣。 姓白,名卿。听班主说是父亲亡故,便随了她姓。可我却也是许多年后才得知自个儿名字的。 我曾陷入泥潭,人人唾弃。也曾入过深宫,卑躬屈膝。如今,却因着她而成了一朝公卿,倒也算作青史留名。 愈是往后,见识过的人也愈多。形形色色,可都是些贪图之人,看重的除却权势便是金银。 都不如她。 她究竟是求的什么,来这俗世里的十多年又为了甚,我至今也不曾想透。 年少初见她时,便是个笑吟吟的温和样子,待过了近十年依旧未改丝毫,说起话来弯着眸子唇角含笑,眉眼都是柔的。 细细算来,我与她相识近十年,相处的日子却还不到四年,可这情谊倒也并未断过。我清楚她对我的好,她也知晓我从不曾与她生分过。 那年【锦绣楼】中,当今的卫皇便是邀我相商谋权之事。我也应了,只因他说知晓我姓甚名谁,父母何人。彻聊许久,方才定下部署。 踏出雅间,刚下了大堂,便见她端坐在窗边上的位置,面朝窗外。桌上摆着各色糕点,她今日的胃口倒是好? 而后,纷乱突起。 我回过神来便慌慌张张的抬眸寻她,她却轻手轻脚的往卫皇那儿挪。那刻意谋来的恩情究竟意图着什么,我是不解的很。 也气的很。 后来,卫皇定下的日子到了,我自是依着答应下他的而入了宫,承下了以色侍人的名声。 他惑人耳目,将谢家清了个一干二净。而我也借此查清了当年的事。 愣怔之后,便只觉可笑了。 因着我在卫皇夺位一事里知晓了太多,他定不会让我再出宫的。或许是宫中不缺我一个无用之人,他倒不曾为难我。 再后来,她入了宫。 纷纷扰扰,在我以为尘埃落定、一切得以终了时,她却不见了。 她最后留给我的,是一包桂花糕。甜而腻,和许多年前一般,从未变更过。 ………… “哐当”! 院门被猛然撞开,让屋里的白卿匆匆赶来。他蹙着眉尖,看向那满身煞气的卫子渊,略微沉了眸子,“陛下清早便不请自入,所为何事?” “她呢?”卫子渊的语气是寒的,字字狠戾,“她一向看重你,若要离开又怎会不告知你?” “你说甚?”白卿一愣,“阿履离开了?” 卫子渊只问,“她前不久来了你这儿一次,都说了些甚话?” “……问我若是改了籍户,可曾想过往后。” 他看着面前的卫子渊面色逐渐苍白,甚至连身子都有些不稳。而后,他听见一向不辩喜怒,心性凉薄的青年竟哑了声音,颤涩的自说自话道,“她竟是早已谋算好了。” “怨不得谁,是我……一厢情愿,自以为能得她欢喜。”卫子渊眼前一黑,险些摔了下去。他撑着小几稳住了身子,鸦青色的眸子里晦涩黯淡,灰蒙蒙的一片,“本就是强求罢了,我早该清楚的、该清楚的。” “什么?”白卿眉尖蹙的愈紧,“她何时走的?无你准许,她又怎能出的了宫门?” 卫子渊未答,沉默良久。随即,他敛着眸子,侧首下旨道,“姚家班优伶染病辞世,吾已厚葬。” 略略一顿,他缓了片刻,才继续道,“谢家世子流落民间,今已认祖归宗。名为谢卿,父谢允之。” 话音落下,便有人传令拟旨。 再缓了会儿,卫子渊压抑着晕眩转身往外走。 未至门畔,昏然倒地。 ………… 三年、五年、十年、二十年,乃至黄泉,甚至连我亦娶妻生子了,卫子渊的后宫却仍旧空无一人。 他寻了几年,知晓是寻不见阿履了,便不曾再白费功夫。他在这些年里却并非得过且过,反而日日勤政、也食得下咽、夜还能寐。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在知天命之时便将皇位禅让给了明王长子,而后孤自云游,再未归京。 —————分隔专用分界线————— 【姚琢玉篇——折春柳】 我是姚琢玉。 姓萧,名烛。出身名门,曾为大家闺秀,与孝贤皇后亦是极为亲昵的手帕交,却也受贬入了贱籍。母亲沦落青楼,我却被转手买去了戏院。 几十年前戏曲之道颇为风雅,十几年前却成风流之事了。台上着妆甩袖,台下褪衣解纽,已是常态。虽说未曾被迫接客,今朝醉倚张三、明日笑对李四。却也是在他人身下承欢,摇尾乞怜。 初时也想过不如死了干净,总留得个清白。可我不甘啊…… 那心狠手辣的皇帝还未入地狱,我怎可轻易的便去丢弃了性命? 如此,便只得一日复一日的苦熬。 十六入了梨园,经遍酸楚,却终究还是忘不了他。 明明那年七夕他相赠花灯的女郎并非是我,怎么我还是……对那个冷情又刻薄的君王动了心呢…… ………… “阿烛,你看那儿有花灯,我们去猜灯谜可好?”女郎年约二八,鸦青的眸色在那白腻如玉的肌肤上愈发分明,仿若在纸上轻轻勾勒的淡墨,好看的让人挪不开目光。她面容娇柔,顾盼间处处引人,而此刻轻轻软软的撒着娇时,让人不忍拒绝,“你一向聪慧,我们一起去将那盏最大的莲花灯摘下来,然后带回家去。” “也可。”另一少女仅仅豆蔻之龄,眉眼生得秀丽,却通身贵气。她清清冷冷的随着身畔女郎的目光抬眸望去,颇为自矜的取出面纱遮住了面容,方才侧眸又道,“凝娘(孝贤),天已晚了,得了莲花灯便回府罢?” “好不容易出门玩儿一会儿,阿烛,我们再逛逛嘛。”女郎虽年岁大些,可那眸子里却是清澈澈的,娇憨又温软,未经世事的模样,“只片刻,待人都散了我们便回去。平日在家中闷着,可无趣了,今日你就应了我,好不好?” 少女无奈的看着她,略微思索了下,应声,“那……再待片刻也无碍。” “哈,阿烛最好了!”女郎顿时笑开了,语气轻快而雀跃,“呐,我们快些过去!” 少女微一颔首,和薛凝一同往那挂了许多花灯的摊子走去。 摘取莲花灯,需得答对三题方才能得它。 两人便取了第一题来看。 【青叶临窗几落尘,待沾霜色却羞人。 轻风渐冷残花尽,唯有胭脂染泪痕。 ——打一花草】 “诶?这是甚?”薛凝颇为不解的蹙了眉心,思索了良久,方才迟疑的问,“莫非……是染丹蔻用的小桃红?” 听她这么说,少女忍不住的笑了一声。她弯着唇,秀丽的眉眼间尽是笑意,“凝娘,是枫叶。” “啊,对诶。”薛凝恍然大悟,随后便用那仿若映入了星辰似的眸子看向少女,夸赞道,“阿烛好厉害!” 少女不禁又弯了弯眸子,也是极为开心。她再拿起了第二张灯谜,细细看去。 【红衣轻褪倚湖沿,解纽添妆更自怜。 无奈檀郎偏讨厌,让奴彻晚哪得眠。 ——打一事】 见着这题,少女不由微怔,随即红着耳畔低啐道,“哪个登徒子想的灯谜,竟是写了这么首艳诗。” 倒是薛凝蹙眉又思索了会儿,才试探的问那店家,“难不成是……捕鱼野炊?” 忽的听到一声轻笑,引得两人回眸看去。 青年眉目温和,面若傅粉,此刻含笑看来,让女儿家不由羞红了脸颊。 见少女欠身一礼,他便也回了一礼。随即看向薛凝,忍俊不禁的很,“女郎是如何想到答案的?” 薛凝耳根作烧,轻咳了一声后朗声答道,“那就是,就是猜的啊。莫非答案便是如此?” 他唇角弧度略扬,“便是。” “郎君如何得知?”少女问他。 “这题是不才所出。”青年不禁又笑了一声,颇为无奈的模样,“原是想着待熟人领着心仪的女郎来了,好好戏弄他一番的,未曾想到却被这位女郎先行解出了答案。” 少女瞥了他一下,随后轻扯了一下薛凝的衣袖,让她莫要再多言了。 她摊开了最后一张灯谜。 【春末枝头绽玉华,秋深远看尽红霞。 愿君撷此安骰子,贻与佳人作问答。 ——打一物】 “这个我知道,是红豆!”薛凝的眸子一亮,随即看向店家,极为肯定的问,“对不对,是红豆。” “该不是。”少女蹙了蹙眉心,却又想不出答案。 青年却又扬起了唇角,答到,“是相思。” “相思何为物?”少女立时便反驳道。 “以形拟物,何以不为物?” “您凑甚热闹。”见那青年说出了答案,店主便有些郁闷,问他,“这样一来,我又该将这花灯给谁?” “算作是她们答对的便好。”青年又扬了扬唇角,眉眼间的笑意愈深。他抬手便取下了那盏挂在高处的莲花灯,将它递与薛凝。 少女扯过薛凝护在身后,蹙眉看向青年,眸色清冷。 他清楚少女的戒备,不禁轻笑了一声,转过灯笼杆往她身前又递了递。他眉眼含笑,低柔着声音揶揄道,“灯半昏时,月半明时。” 霎时,少女呆住,面纱下的脸颊也渐渐泛了红。她随后便回过了神来,不由狠狠的瞪了他一眼,随即便拽着薛凝欲要离开。 “阿、阿烛,莲花灯还没拿呢!” “不要了。”少女答得极快,语气窘迫。 “诶……” 青年莞尔,在擦肩而过的瞬间将莲花灯给了薛凝。他朝薛凝轻轻笑着,眉眼温和,“赠与女郎。” ………… 他是个肆意妄为惯了的性子,觉着有趣便出言轻薄于我。若说他好色,倒不如说他无事生非。而后,他喜欢极了凝娘懵懂娇憨的模样,便又在太子之时便向薛家下了聘礼,欲要娶她为妻。 薛家又怎会不愿? 十里红妆,珠翠琳琅。 既他已娶凝娘,又何苦撩拨我? 许是为了萧家罢。 处于高位,权势便胜过一切。他为了掌权,不惜将世家一一除尽。 萧家为先,其次便是薛家。而后是林家、安家、李家…… 前不久,终究轮到谢家了。 这十几年,我日日煎熬,只盼哪天那薄幸的皇帝能得恶报。 如今他被囚宫中,生不如死的任人鱼肉,真是活该。 一面待着宫内的消息传出来,我却一面觉着难过。既为他难过,也为我自个儿难过。 …………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 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分隔专用分界线————— 【卫子衿篇——难待深秋】 我是卫子衿。 姓卫,名子衿,字明。与二哥不似,我生不逢时。 稚龄之年,若非他看顾,我该早被宫中那些宫人给欺负得性命不保了。可后来,他却又弃我不顾,在卫子书手下苟且偷生。 卑躬屈节的模样,丝毫不像那个傲骨难折的他。 当年的事我所知甚少,年少不懂,便愈发的疏离他了。可而后待到明白了,再想亲近,却是格外艰难,索性便这么不远不近的隔着了。 可随着岁月迁移,他却更为贪图权欲,并因此彷若疯魔。枉顾他人性命,杀人如麻。 我不知晓他究竟受过多少次伤,又多少次濒临死亡。他从不与我说,我也难以开口询问,便只得当做不知情。有时便是问了几句,也总有分歧。他不愿我多管,我不愿他身上再多负上几条人命。 说来也是好笑。 这世间的仁慈啊,好似就略过了我与他,倾慕之人皆是心狠如斯。 愈是夜深,愈是思及往事。 便是在变故繁多的那年中秋,我在宫中与他酩酊大醉。我不由忆起了当年与她初见,她举着一盏清酒,含笑向我看来,眉目娴丽,静笑嫣然。 ………… 轻风徐徐,明月高悬。 卫子渊端坐在院中的石凳上,抬手斟了一盏清酒,昂首饮尽。 轻轻笑了一声,卫子衿也端着一盏酒,却未曾沾口。他侧眸看去,见卫子渊自斟自饮,便问他,“买醉?” “唔,烦的很。”他顿了一下,敛着眸子语气淡淡,“你倒是比吾看得开的多。” “何为看开。”卫子衿不由又笑,略显自讽,“不过是断了念头罢了。” 他听见,也低笑一声,薄凉极了。 搁下酒盏,卫子渊倦乏的阖了眸子,略显疲惫的低首轻叹,“若能断了,吾又怎会不愿。” “不过是……”他顿了一下,笑里尽是涩意,“念着她罢了。” 那夜月色黯淡,灯火明灭。 酩酊大醉。 ………… “子衿?青青子衿的子衿?” 女子轻轻的笑,那眉眼好看的让人晃神,“正巧,小女子名为悠悠,悠悠我心的悠悠。” “不知若是一日不见,小女子与郎君可否会如隔三秋?” “啊呀,这般的话……不若郎君便委屈下自个儿,莫要让小女子备受煎熬了罢?” ………… 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思之,念之。 —————分隔专用分界线————— 【卫子渊篇——红绳旧】 我是卫子渊。 姓卫,名子渊,字长安,号宁和。我身上血债累累,并不曾存有丝毫悔过之心。 可这般本该堕入地狱的我,却将她放入了心底。最终,作茧自缚。 若说我爱她,却也不尽然。 子衿将心上之人看得比自个儿的命还要重许多,甚至愿意弃一切而不顾,只为心上人所求。 可我不似。 我该是宁愿折断她的羽翼、囚她百年,也不会由她离开我半步的。我不敢将自个儿的心全数交于她,亦不曾视她如命。我是极为自私的,一贯的作态。 因此,不得她欢喜也是该的。 她一纸书信、一个玉坠儿,走的利索。识得几年,便被她三两笔字迹尽数抵了。唯独留我,白费功夫。 愈是见不着她,我却愈是想她。清早、深夜,满心都是她,和我爱她入骨似的。 明明……不是。 ………… “陛下,陛下?” 卫子渊倏地回神,用银箸随意的夹了些菜肴,便又搁下了。他再拿调羹用了些汤,随后取过帕子拭唇,“收了罢。” “喏。” 他顿了一下,抬眸瞥了一眼宁宦官,问道,“四年前春末,你出了京都?” 宁宦官也是一顿,正待要答,却被卫子渊又拦住了话音。 “无须多言了。”卫子渊敛着眸子,语气淡淡,“再说无益。” 已是心中有数,又何必再说。 撂下帕子,他只问,“她去了哪儿?” 一时静默。 卫子渊便不由嗤笑了一声,抬眸看他,“怎,还是说不得?” “咚”的轻响,宁宦官跪在了地上。随即,略微迟疑了一下,他方才道,“素履女郎……投河了。” 再静。 “……甚?” “那日,臣亲眼见着女郎举身投入了护城河中。” “……” “臣待了半个时辰,亦未再见女郎身影。” “……” “而后臣几次相寻,却不曾寻到女郎的尸身。” “……” 他待了半晌,不闻卫子渊声音,便轻轻的唤了一声,“……陛下?” “吾或该难过。”卫子渊一顿,随即笑了,薄凉的很,“可吾竟是难过不起来了,只觉荒唐。” 傻子似的寻了四年,得来的却是一场空,与她早已逝世的消息。 再度低笑了一声,他道,“退吧,吾自个儿待片刻。” “……陛下?”宁宦官顿了一下,跪在地上躬身应下,“喏。” ………… 她举身投入一池清水,走得干干净净。可不知,她是嫌那尘世肮脏不堪,还是厌我满身污秽。 我尚还记得那天她解毒后醒来,倚在榻前,朝我笑,“陛下,我在。” 还有那天…… 她说,“我所求的,是陛下啊。” 骗子。 —————分隔专用分界线————— 【纪暄妍篇——千年黄粱梦】 我是纪暄妍。 姓纪,名暄妍,小字悠悠。从□□穿过时光而来,自以为该举世闻名,却还是败给了这封建的社会。 是,我不屑这儿的很。 这儿既古旧又无趣,我为何要将自个儿融入进去?早该死了的人,又何惧之? 可我却犯了大忌,竟对这儿的人动了心。 他看似清傲,实则心软的紧,也心细的紧。 说来,他倒不愧为皇家的人,惯会演戏。明对我早有疑虑,却装作不知,最后还来了一出苦肉计,要死要活的模样。 却让我心疼的紧。 真是笨蛋,先前我还和他动了刀子,怎么下一刻便忘了教训,还要将命往我手里送呢。 让我……怎舍得啊…… 他们说我恶毒也罢、虚伪也罢,总归我是得回去的。便将命、将我十几年来苦心经营的一切都赌上,我也在所不惜。 躲在芥子空间里,我便忍不住的想他。 想着想着,心又酸涩不堪。 那般善良的人,爱上我真是不值。 但他也说了,说他不欠我什么了。一刀两断、再无瓜葛,不也挺好。 事已至此,我该是活不成了。可我怎么甘心啊,在现代被人害死,连家产都被尽数夺去了,如今却又要重蹈覆辙么。 都要死了,怎么着也得找个人陪着。 我败了。 临死前,我又想他了。 唔,他若是在这儿,定是会心疼我的。他会皱着眉心将我说教一番,随后却又会拿出膏药,再轻柔不过的为我抹上。一面抹,一面紧张兮兮的问我还疼不疼。 子衿……我疼…… ………… “玉坠与我,你选哪个?” 看着卫子衿苍白的面容,纪暄妍眸子里便浮现了一层水雾。不消多久,泪珠便落了下来,掉个不停,“卫子衿,你的命就这么贱?” “它此刻便在你手下,若你不在乎,那便是再低贱不过了。”卫子衿抬手为她拭泪,唇角浅浅扬起,眸子里是一片哀意,“暄妍,不求你有多在乎我,只需你记得我,已够了。” 纪暄妍的手指在颤,“子衿,你别逼我。” “我何曾逼你。”卫子衿又将唇角的弧度上扬了些许,那笑却丝毫也染不进眉眼。他抬指抚过纪暄妍的眼梢,涩顿的道,“看,这儿告诉我你会怎么做了。” 她无话可说,心中一狠将手里握着的匕首往内抵进。 “叮”! 刚见了血色,匕首便被梁上的宁宦官给拦住了。 她愣住,转眸去看卫子衿,却见他黯淡着眸子,眼眶泛红。 “暄妍……”他低低的道,“好痛……” ………… 后会无期,祝君择另。 —————分隔专用分界线————— 【卫子书篇——无人候】 我是卫子书。 姓卫,名子书,字临之。本以为自个儿能登上金銮,却棋差一着,死的狼狈不堪。 母妃是谢家的嫡女,在宫中也是极为受宠的。她心狠的紧,便是对我也只是淡淡,不见多少喜爱。 尚还记得年少时,她当着我与卫子渊的面,逼死了孝贤皇后。可她便是独得恩宠、艳冠后宫了,也依旧未曾坐上那个位置。 最终,病死殿中。 这个污秽的地方便是如此,你风光时便好似备受眷怜,可一朝落败,便被人践踏在地,碾过还不够,非要将你的颜面与傲骨都尽数磨去才甘心。 父皇是极其薄幸的,仿若在他眼中的世与人并非是能触得到、碰得着的,而是冰冷冷的棋盘与棋子,任他摆布。 这般,我便一面在他面前佯装痴傻,一面苟且偷生,得过且过。 若说让我谋反,如卫子渊那样屠尽忤逆之人登上皇位,我是不愿的。我本以为他尚还留有人性,却不知他竟恨这卫国入骨。甚至几年荒唐,处处留情,只为让我误以为他早已颓败。 他以最狂妄的姿态,在我心悦之人面前将我折磨致死,眉目冷涩。 那时,他定还未曾对素履上心。可那般温暖、柔和的女子,他逃不过的。 细细想来,当初对她动了心,便是因着她那眸子太过惑人,轻轻弯着的笑看你时,那仿若深潭似得眸子里映的全是你,好看又温软。 可殊不知,要论无情也是她为其最,以至于连卫子渊也得甘拜下风。 一如那日,她抬眸看着我时,与苍白的面容极为不符的,那眸底的沉郁与晦暗,不见分毫暖意。寒凉凉的一片,怎样都捂不热似的。 真是坏人…… ………… 那日,她弯着眸子,认真又轻柔的一字一顿,“谢—子—书?” 她笑的太过好看,清秀的眉目里也是温软的,让我顿了许久,才回过神来,不禁失笑,“……嗯。” 霎那间,光线过于柔暖,她唇角浅浅扬着的弧度和眼梢、眉间的笑意,在我的记忆里被藏的极深。 至临死时,遍遍回放。 —————分隔专用分界线————— 【董青宁篇——举身赴清池】 我是董青宁。 姓董,名青宁,无小字。后,自董家剥离籍贯,改名素履。 这一辈子,我过得肮脏。 幼时,娘总是会抱着我坐在院里的古树下,听风奏曲、听她清唱。而爹便面上含着笑,柔着眉目看来,满眼都是娘。 记忆渐渐模糊,如今却是连他们的容颜,我都看得不甚清晰了。唯有那相视而笑的熟稔与温柔,让我牢记致死,也不曾忘却。 真是羡慕啊…… 是怎样的思念,才会让娘在爹爹尸身才下葬不久时,便服毒自尽,徒留下了孤苦无依的幼女呢。 不,她该是以为那个觊觎他美色的小叔子会照顾好她的女儿罢。 谁知不过几年,我便被二婶给卖了。她还美名其曰,说是为了我好。真是可笑。 我刚入了姚家班,便被同寝的少年给赶了出去。他傲气的很,这傲气便是十几年后也不曾改过。可最终啊,他也不过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试图对明王下药啊,可不是作死。不管他是否被诬陷,总归这脏水是被泼到他的身上了。 而我,还是依旧不咸不淡的过着日子。时不时的唱个几折子戏,得些花费。 便是这样颓唐不过的我,竟是对明王有了妄想。 也许……是那日的春阳太暖,才惹我动了春思。 ………… “素履女郎,今儿唱个什么戏?”男子歪歪斜斜的倚在扶手椅上,轻佻着语气,目光在戏台的女郎身上游移不定,颇为孟浪,“总唱那些情啊、爱的,却也不曾见女郎动过真格儿。也不知是女郎架子大,还是怎的?” “客人这么说,倒让素履不好依着原本的曲目来唱了。”姚素履掩唇轻笑,抬眸横了那男子一眼,原本清秀温婉的眉眼也染了些许风情,妩媚的很,“不若……客人来点一首,素履便唱您点的那一折戏?” “只听戏有甚意思。”男子不禁笑了,起身,再肤浅不过的眯起眸子端详着她的身段,一副恨不能上台撕尽了她的戏衣似的,开口打趣道,“某前几日得了一首曲子,不知女郎能否唱与某听?” “……唱曲儿的是歌姬,素履怕是不会。” “那不行。”男子又笑,“我付了银子,你必须得唱。” “这样?” 一道略带凉意的声音传来,音色低柔,语气淡淡,倒是好听的紧。 男子循声望去,便看见了一袭浅色儒衫的明王,不由脸色骤变。 “那我也付了银子,便请郎君出去罢。”他抬眸看来,唇角扬着轻轻浅浅的弧度,眸底却是冷清一片,让人知晓他那所谓的笑也不过是因着礼节罢了。顿了一下,他再度开口,“仗势欺人,非郎君所独有,对否?” 听他这么道,姚素履便禁不住笑。她也猜得出这定是个大人物,是个心善又温和的大人物。 ………… 他的性子是极好的,平日里便是姚素履相邀也不会留她一人尴尬。毫无瑕疵的为人,却让她自知触不可及,便也不曾将这份难以言表的情意流露出分毫。 可……仍是被人知晓了,并肆意抹黑于她。各式污秽的言辞向她攻来,让她无力反抗。 ………… “嗤,下九流的戏子,和娼妓有何不同。”胭脂铺的老板娘倚着门框,一面磕着瓜子儿一面以鄙夷又不屑的目光看来,出声嘲讽道,“不过是被人的货色,装甚清高的样子,还以为自个儿多干净啊!那破破烂烂的身子,还不晓得被多少人折腾过了呢。” 她步履一顿,随即领着手里的纸包,匆匆走出了店铺。 一路上,污言秽语从未断过。 “噫——,这不就是那姚家班的优伶么。” “可不是,别看她这干干净净的模样,听闻她是日日想勾人上榻,夜夜求欢呐。” “啧,如今的戏子哪个身上的银两是从戏台上赚来的,大多数啊,都是被那些财主在榻上赏的呢。” “这种人,真是该死!” “就是,不稼不穑、混吃等死的廉价货色,若离了男人,怕是活不下去了呦!” “快理她远点,谁晓得她身上可有甚秽物啊,染上病便不好了。” “若我有这样的儿女,还不如在她年幼时便扼死算了,哪至于让这种贱骨头还留在世上,败坏门风。” “是啊……” “……” 姚素履回了院里时,已是面无血色。 这世上便是如此。 但凡你有甚不好的事情传了出来,他们便能以最大的恶意来揣测、度量,并加以谩骂,仿若高人一等似的。 恶劣至极。 解释已是苍白无力了,愈到往后,骂的便愈凶。甚至今日,那些人竟是闯进了戏院,将桌椅砸了个一干二净,还言及自个儿是做了好事。 姚素履终究是忍不下去了。 她寻到了纪暄妍。 “为什么?”姚素履面色苍白,话音都是颤的,“若是为了断我念想,你大可不必如此。如今在京中散布这些,若让明王知晓了,你又当怎样自处?” “你怕是将自个儿想的太高了。”女子颇为不耐的蹙了蹙眉,随即厌恶的退了几步,道,“我哪有那个心思来管你。” “……呵。” 她瞥了一眼身后窗外明显的影子,不再说话了。 继而,回身出门。 路过皱着眉心的卫子衿,姚素履笑的戏谑,“郎君娶了毒妇而不自知,还小心看护,真是可悲。” 语毕,她不顾眼眶里落下的泪,步履匆匆。 ………… 护城河畔。 清水碧枝,春风十里。 我有些难过。 爹与娘那样温好的情意,我该是寻不到了。真是羡慕。 非我懦弱,听不得一些话语便要死要活。而是……再留得命在,也无甚用处了。 倒不如就此断了性命,带着一身干净洁白,在阎王面前也不露怯。 那天的轻风很暖,那天的春阳很艳,那天的河水很凉,那天的我…… 那天的我,仍旧是心心念念的待了很久,期盼他能出现,如当初一样救我脱离困境,让我好歹还能勉强偷生。 可他不在。 河畔的风渐渐大了,天色也渐渐暗了,我绻了绻冰凉的手指,眸子里是忍不住的湿润。 “滴答、滴答……” 不知落下的是雨,还是甚。 月色朦胧,我举身投入了河中。看着波澜不惊的河面,视线模糊。 真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