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嬴沈从远处匆匆过了来,她一脸疲倦,本是往上高高挑起的凤眼,今日都快要耷拉下来了。而她身后,还徐徐跟了个姚妙儿。
姚妙儿面上亦是疲倦得很。
“你们怎么这么晚才来?”姜洛见到了二人,立即站起身来,转头道,“咱们快进去罢。”
“可别提了,昨晚上把我折腾了一宿。那伙计倒是命大,并没有伤及要害部位,只是还发着高烧,不知道最终能不能好。”嬴沈回了一句,简要说了一下伙计的情形,也准备径直走入衙门内。
“慢……!”走在最后头的姚妙儿忽然出声,问道,“慢些,咱们今日还要去上学呢,真的要去衙门告状么?”
“相比学业,还是一条人命更重要吧?”姜洛只觉这话说得奇怪,不禁挠了挠头。
“对啊,而且我们三个都有了举子身份,为什么非得上太学呢?我寻思着,就算不上太学,咱们也有资格参加明年的春闱啊。”嬴沈抱臂道。
“快来吧。”姜洛不由分说地拉住了姚妙儿的手臂,准备拉着她一起走入衙门。
姚妙儿却是迟疑了一会儿,终究随着二人走入了衙门内。
只见嬴沈说明了来意,衙役便将一行三人带入了知府审案的暖阁,最里侧有一高台,上面放着三尺法桌,桌上摆设着惊堂木、令箭筒。法桌背后是一青天红日图,当中设一“明镜高悬”的额匾。
“堂下何人?所为何事?”姚知府揉了揉自己僵硬的脖子,公事公办地问道。
“草民嬴沈。”嬴沈拱手道。
“臣女姜洛。”姜洛亦随之拱手。
“臣女姚妙儿。”姚妙儿却是没有拱手行礼,因她是皇太女的伴读,面对这些品秩不高的小官不必行礼。
姚知府听了这三人声音都尚且稚嫩,这才稍向下看了看三人,才是惊道:“你们才几岁,就来本知府这里报案了?小孩儿们,衙门可不是你们来闹着玩儿的地方。”
嬴沈忙笑道:“知府大人,非也非也。”
说罢,嬴沈便将昨日所见所闻细细讲与姚知府听,又苦着一张脸,道:“城东李大夫的医治草药等费用还是我给她垫的,这钱银我找谁结去?”
姚知府听完,不由得连连嗟叹,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家商铺大约是失于看守,让那胆子肥的盗贼给盯上了。”
姜洛不禁道:“知府大人,我觉得那些贼人的目标不是书册钱银,而是那位看店的伙计。”
姚妙儿却是一惊,她忙问:“何出此言?”
“那贼人一共五个人,全都围绕着伙计下手,却对旁边的书一点也不感兴趣,这岂不是很奇怪么?”姜洛细细回想着昨晚,轻声答道。
“或许是贼人想要先料理了那伙计,再抢掠走书册。”姚妙儿亦提供了一种可能。
嬴沈也点头道:“许多窃贼生性凶残,若说是放倒了伙计,也未尝不是一种可能。”
姜洛又道:“可是那日我到了书铺门口,她们看见我后,很匆忙地刺了那伙计一刀。若是她们求财不成,直接走了便是,为什么还要再给伙计补一刀呢?”
堂上诸人一下子迟疑了起来。
“洛洛,你竟然还看到了这样的细节?”嬴沈不由得问道。
“是不是……是不是你记错了呀?”姚妙儿亦问道。
“啪”地一声,惊堂木在姚知府手中重重地拍了一下,姚知府沉沉地道:“肃静!”
三人便不再言语。
“姜洛,你说那贼人是为了追杀一个书铺伙计才乔装打扮,夜市行凶。”姚知府简要地重复了一遍姜洛的观点,然后问,“那么这伙贼人究竟是为什么跟一个书铺伙计过不去,非得杀了她呢?”
“这……”姜洛挠挠头,诚实地道,“不知道。”
姚知府不由得失笑,道:“这就是问题所在。如你所述,那群黑衣人训练有素、衣饰统一,只杀一个小小的书铺伙计未免划不来。”
姜洛若有所思地想了一会儿,刚想再要说什么,只听惊堂木又震耳拍了一下。
“依本官多年经验,该是流窜作案的飞贼所作。”姚知府啜饮了一口清茶,润了润嗓子,才道,“飞贼行凶伤人,可书铺也并不完全无辜,她们放任一位伙计独自看店,难免招人算计。因此,本官判处陈宅书铺为伙计张泉生支付医治费用,若是无事,退堂!”
说罢,两侧衙役点着刑棍,齐声道:“威武”
这案子便被如此草草了结,甚至连陈宅书铺的老板伙计都还没到场,就被了结在册。
姜洛垂着头,与嬴、姚二人并排走出了衙门,此时天色尚早,仿佛还未至辰时。
“我们现下去哪里?”嬴沈首先开了口,伸着懒腰道,“我想雇个轿子去平康坊,去那里先睡一觉再说别的。”
姚妙儿亦开口道:“我想先回家一趟。”
姜洛左右看了她们二人,道:“这时辰还早,更何况这附近不远处就是太学,咱们不如去太学瞧瞧,毕竟是开学第一日,咱们也不能从第一天起就逃学呀。”
她们二人都坚定地摇了摇头,各自雇了各自的轿子,自走了。
而姜洛则只身前往太学,方入太学正门,只听房舍之内传来朗朗读书声。
姜洛连忙从前门往后走,悄悄倚在后门处,稍稍拉开了一点门,偷偷瞄着屋内的情形,只见三寸讲堂之上并无一人。
而讲堂之下,前排学子在津津有味地齐声朗读着,后排的学子却是形态各异,不可一言以蔽之。姜洛注意到靠门坐着一位年纪尚小的女童,恰是那日问她“俞钱子”怎么写的女孩儿。
那女孩将一本厚厚的线装三经新义竖着放在桌前,用以挡住视线,而底下却放了一本小人书,现下她正猫着腰津津有味地看着。
因那书册小小,姜洛也看不真切里头的内容。
她看得入迷,仿佛这个世界的其他一切都不存在,只余下她和她的书。
姜洛偷偷捡了一块小石头子,悄悄地从门缝中踢出去,恰踢在了俞钱子金线银缝的绣鞋上。
俞钱子这才恍然抬起了头,一见到姜洛,却是吃了一惊。
姜洛食指放在唇中,比了一个“嘘”声,叫她小声安静些。
俞钱子立即会意,她将自己旁边的书箧放到地下,然后挪移了位置,腾出最靠近后门的位置,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看着自己的小人书。
姜洛弯着腰,低着头,蹑手蹑脚地从后门溜进书院内,然后迅速地坐到了俞钱子刚腾出来的位置上。
“姐姐,你来了?”俞钱子眼睛眯成一条缝儿,笑眯眯地问姜洛。
姜洛轻轻点了点头,问道:“姚司学来了吗?这是已经开始上课了,还是怎地?”
“姚司学还没来呢。”俞钱子悄声道,“姚司学今晨有事,所以要晚来一会儿,前面一个时辰都是早读时间。”
姜洛心中暗自庆幸,又指了指她手中的小人书,问:“你看的是什么书呀?”
俞钱子神秘兮兮地一笑,凑到姜洛耳畔道:“这可是限量绝版的上京美男子图鉴。”
“什么?”姜洛一双琥珀色的眼眸中充满了疑惑,“那是什么?为什么我从没听说过?”
“嘿嘿,这你就不懂了吧。”俞钱子将自己的书毫不吝啬地递给姜洛,轻声道,“这里头包含着上京所有风流俊逸的公子,不论是出身世家,还是平民百姓,所有姿容淑丽的男子都记录在册,依次排名,并且每年更新。”
姜洛接过了这册书,小声感慨道:“竟然还有这种东西!”
“我手里这本可是天和十五年最新版!”俞钱子洋洋自得地道。
姜洛不由得心生好奇,随意地翻到了其中一页,只见上面是个瓜子脸,杏核眼,柳叶眉的俏公子,嘴角噙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
“这是贺兰家的二公子,柔情似水,只是额头宽了些,看着呆钝了些,所以排名不算太高,只是第八十二名。”俞钱子小声评判道。
姜洛又翻到了另一页,只见上面画着个端正美人,长方脸,剪水瞳,一副芙蓉出水的清丽佳人模样。
“这是姜家的大公子,长相性情都是一顶一的,只可惜五年前入宫了,在深宫后宅内谁也看不见。”俞钱子又啧啧叹道。
“舅舅?”姜洛看着画册上熟悉的面孔,不由得一惊,“这画册中怎么还有我舅舅?她们是怎么连我舅舅的长相都知道?”
她的舅舅自幼长在深宅之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外人几乎是看不着的,缘何能入这上京美男子图鉴呢?
“那我就不清楚咯。”俞钱子轻声道。
刚说完这句话,只闻室内传来一阵窃窃私语声。
俞钱子伸长了脖子,向窗外巴望着,一边远望一边将手中的小人书收进了背囊中,着急忙慌地对姜洛道:“姚司学来了。”
姜洛抬头一瞧,果见在浅淡稀疏的树荫下,姚司学穿着绯红的官服,脚下踩着石青色皂靴,匆匆地过了来。
姜洛与俞钱子连忙打开三经新义,共用一本书,装成一副专心致志学习的样子,待姚司学走上三尺讲堂,斑白的须发还一颤一颤地,她喘了一口气,才说出了个惊天噩耗。
“诸位学子,前几日老身接到了陛下的急令,今晨终须将陛下的旨意传达。”姚司学向台下扫了一眼,终将眼光停留在了姜洛身上,“因为种种原因,去年的秋闱成绩暂且待定,先要重新合验后,才能颁布举人资质。”
“什么?”姜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又问,“怎么才算是合验了资质?”
“陛下思虑深远,特设一考试名为别头试,若是考生的三代内亲中有与科举相关的官员,便要再重新参加别头试,以示公正。”姚司学淡淡地答道。
姜洛仿佛被当堂一棍子打蒙了,她惊愕地凝视了姚司学一会儿,看到姚司学眼中严肃而又慈善的目光,才意识到这是真的。
姚司学不是在开玩笑。
她前十年的人生都是为了准备这场秋闱,好不容易考过去了,然后突然有人告诉她这场考试作废了,还要再考一遍?
“姐姐啊,别难过。”俞钱子轻轻地抚了抚姜洛的背,替她顺顺气,然后又道,“举人不举人地有什么用?只要你读书、会算,去我家铺子上当个账房先生也能吃香的喝辣的。”
姜洛:……
俞钱子的安慰毫无效果,姜洛痛心疾首了一番,终究开始凝眉细思
她的姨妈是江南道的提督学政,需要进行“别头试”嬴沈的母亲是国子祭酒,更需要进行“别头试”至于姚妙儿,她们姚家在礼部的人可谓是数不胜数,礼部门梁要是倒了砸下来,砸中的十个里头有八个姓姚……更是逃不过这个新出的“别头试”。
总之,她们三个都难逃再考一次的命运了。
姜洛一时愁云惨淡,却听姚司学继续道:“午后我还要去处理事情,下午便放假半日,我给你们留了策论题目,今晚先初试解题。”
说罢,她便拈起了书案上一支粗笔,大笔一挥,一气呵成。
“你们可读过三年前姚状元在洛城殿上挥笔写就的名篇悯桑女赋?”姚司学一边将熟宣纸从讲堂上拿起,展示给诸位学子,一边问道。
底下的学生听了,大多都点点头,脸上颇有惊羡之意。
恰是去年状元的文章,凡是准备举业的大都通读过。
只有俞钱子是个例外,她轻轻推了推姜洛,悄声问道:“什么是悯桑女赋?姚状元又是谁?”
姜洛头也不转地听姚司学的讲论,口中简单讲着:“姚状元就是去年新科状元姚知节,悯桑女赋则是她在殿试中写的名篇。”
俞钱子听了,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
“当年,姚状元在京中名不见经传,乡试、会试也未见其名,但因这篇悯桑女赋文辞骈美,最难得的是深入洞悉了南地桑女的劳动艰辛,给出的意见也切中肯綮。当今圣上亲点了她为状元,足见此文之贵重。”姚司学似是回忆起了三年前的盛况,又道,“如今你们以悯桑女赋为论,自寻论点,写一篇策论。”
俞钱子又是满脑袋的疑惑,她转头问姜洛:“姐姐,什么是策论?”
姜洛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却不知如何回答俞钱子的问题。
“姚司学,可是我们连桑叶都没见过,怎么才能悯桑女呢?”问话的正是姒裘金,她身出武将世家,本来就最头疼这些个策论史论了,再写这种没见过的题材,她更是头疼。
“你啊……朽木不可雕也。”姚司学用戒尺轻轻地敲了姒裘金的额头,“你悯的是桑女,又不是桑叶。那姚壮元也是上京人士,怎么就能写出这样的名篇呢?”
姒裘金无奈地叹了口气,肥嘟嘟的肉脸也不由得垂了下来。
最后剩下一点儿时间,姚司学便将悯桑女赋逐字逐句地念了一遍,又讲解了其中疑难的用典,再解释了整体的意思,便放学子们回去了。
姜洛不甘心地跟在姚司学身后,待姚司学出了学堂门,便站在走廊处叫住了她,拱手道:“姚司学,学生有一事不明。”
姚司学侧过脸去,颇为和蔼地问道:“什么事?”
姜洛问:“到底是因为什么?为什么圣上突然取消了去年的秋闱?”
姚司学叹了口气,揉了揉姜洛脑袋上的百合髻,道:“你要再考一场,的确有些不公平。至于原因,也不是我这个小小司业能知道的。”
姜洛听了,委屈巴巴地垂着脑袋。
“我只是听同僚们提起,仿佛是有人比对了殿试与乡试的笔迹,发现同一个人却有不同的字迹,于是陛下便下令彻查。”姚司学见姜洛如此,便稍稍透漏了一些自己所知道。
姜洛不由得眸色一转,微怔了一下,才回到学舍内。
此时学舍内只剩下稀稀零零的几个人影,她收拾了自己书桌上的纸笔,也匆匆走了出去。
上京七十二家酒楼,若是樊楼敢称第二,又有谁敢称第一呢?
正值夕阳西沉,黄昏饭点,樊楼一处临窗的坐阁内,几位西北军旧部聚在一起,把酒言欢。
“陆将军,这是安塞边防的裴将军。”姬潇节一边捏着玲珑酒盅喝酒,一边笑着为陆将军介绍对面浓眉大眼的壮妇。
“裴将军,这是已经调到江南道的陆……”姬潇节又侧过身去,为裴将军介绍陆将军。
“我知道,西北军中谁人不闻陆将军的大名?”裴将军也是个性情中人,她爽朗一笑,打断了姬潇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