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话要说:版权归作者梵说所有,未经许可,不得转载。 炮火持续到九月,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大学里激动的爱国师生争先抢后奔赴前线。法政学院不能如期开学。 抽屉里躺着月白最初送她的两本书,一本英文,一本算术,快被她翻烂了。 突然,书中掉出一张卡片,小鸾捡起来,原来是那位日本军官写給她的通行证。上面有她的名字,还有一枚他的红色印章,她认得[榮倉]二字。 她把他快忘了,他的模样在她的脑海已经模糊了。但她还记得那感觉,礼查饭店附近的小巷,他把她压在墙上,吓得她闭上了眼。随后一股成熟男人的气息呼到她的脸上,吹起她的睫毛,完全不记得他说了什么,只能逃掉。 前两次见他,她是多么勇敢地盯着他,后来竟是越来越怕他了。怕再见到他,一眼都不行。 是的,就差一眼。因为再有一眼,就要窒息了。 他也一样。易鸣在中野陆军学校已经快半年了,枯燥的教学训练总是要好过战场上厮杀的士兵吧。 可他闲下来,却喜欢坐在操练场的台阶上,视线对着上海的方向,解下腰上天皇赏赐的武.士.刀,用洁净的软布从剑柄擦拭到刀尖。红色的刀穗随风飘摇着,他的心也跳动着。 他想他的女儿,会讨好地叫他“パパ”[papa]或是托了长音的“お父さん”[taou qiang],然后扑到他的怀里,在他的衣袖上,蹭着脸蛋,然后不时地探出头,和他玩捉猫猫。 好多年没有回家,再回去,见到的却是火山灰下她们的尸骨。妻子和服的腰带里插放着那把已经掉了几个齿,多年前他为她制作的木梳。一面刻着她的名,一面刻着他的。 想久了,妻子和女儿的面貌不再清晰,故去的总是故去了。苏小鸾还活着吧,他读了一遍她的名字。去上海的派遣军一波又一拨,没有他的名字。 小鸾的头发终是长出来了,好久没有出门,租界的道路都是变了样。竟是不知不觉走到了霞飞路1280号。 然后对着门牌发呆,写着黑色字体的白色铁皮边角生了绣。她后悔当时怎么就负气说了那样的话,[再见你,我就不姓苏]。 她看了再久,门牌也不会变出花儿来,天上倒是淅淅沥沥下起了雨。不知怎的,自从月白走后,她整个人就懒了。所以,她还是傻站在那里,天上洒的水把她浇得湿湿的,还是不想动。 周围的人早就动了起来,躲在檐下的,走进商店的,街上奔跑的,头上不是撑着半弧形的黑伞就是顶着公文包。 在二楼休息的陆尚听到外面的雨声越来越大,正要把大敞的窗户关上,看到铁门外站着的小鸾,心口一惊,提起衣服和雨伞就冲到了楼下。 “你是不是疯了!”他把她罩在伞下,給她披上风衣,把她拉进屋内。 她见是他,立马背过身去,对着他关上的门,等雨停,不发一言。 “你这是怎了?不会是病了吧。”陆尚忍不住,摸向她的额头。 小鸾抬手阻止,却不小心碰了他的眼。他“哎呀”一声,捂着眼睛,转过了身。 她着急,竟是忘了上次她说的气话,“你没事吧!我真不是故意的,快让我看看。” 过了几秒,陆尚扭过头,没事的样子,恢复了嬉皮笑脸,“哈哈,被我骗到了吧。” “好你个混蛋,又骗我。”她又背身不理他。 “上次你说过,再见我,你不姓苏。”陆尚取来一条干毛巾,給她擦脸。 “哼…我…我没来见你,我是来还你衣服的。”小鸾狡辩。 “那衣服呢?”他见她两手空空,一看就是瞎掰。 “忘记带了。”她强词夺理。 “哈哈,还人东西,然后不带,你这谎撒得够可以。”他擦完她的脸,又擦头。 “怎么,不行吗?”小鸾不讲理起来,对付这种混蛋,就得以牙还牙。 “行…你怎么着都行。不过我猜,你肯定有事。说吧,林家又有什么事?”陆尚擦完她的头,又开始擦她湿漉漉的衣裳。 “流氓!你往哪里擦!”小鸾抢过他手上的毛巾,气愤道。 “行吧,你自己擦。”外面的雨声越来越大,时不时还电闪雷鸣,忽明忽暗一下。 他往客厅的沙发一坐,翘起二郎腿,“不对啊,林家好像跑路了,去香港了。你男人怎么没带你去?” “要你管。”她自己擦拭着衣服,对着瓷盆拧干毛巾,继续擦。 “让我猜猜,要么就是你男人不要你,要么就是你不喜欢他。”陆上嘻嘻地笑着。 这时小鸾看到客厅的一角堆放着几袋大米,想起今早刘妈的抱怨,“仗打不完,米店都不营业了,多少钱都买不到粮食了。” “听说大米有市无价,金条都不一定能买到,你家里怎么这么多?”小鸾好奇。 “嘿嘿,我就说,每次你来见我,都是有事。”他今日在家中休息,是因为,晚上要出个任务,码头的货仓还存有大量的鸦片,得抓紧运出来。否则,仗打完就不定归谁了。好像,那个仓库,还存有粮食。 他突然来了兴致,问她“你敢不敢上前线?” “上前线?为什么?”小鸾奇怪。 “敢的话,带你去抢大米,免费的。”陆尚玩味的语调等着她的答复。 “行啊,谁怕谁。”她这么说,他很高兴。果然,他们是一路人,置生死于度外的人。 “这样,今晚凌晨,你在林家后门等我。”他給她布置了任务。 “嗯。”她点点头,刚才在门外傻站着的那股郁闷劲在跟他的一番对话后,转化成了甜蜜。 “还有,你本来就不姓苏。”陆尚又逗她。 “嗯?”她不姓苏姓什么。 “你姓陆。”他严肃地告诉她。 小鸾的心差点跳了出来。这阵雨来得快,去得也快,转眼天就晴了,她打开门,迎起风,等她回到林家,身上的衣服就干了。 子时的夜是静谧神秘的,只有清风才能欣赏到它的美丽。墙那头繁茂的大树,叶子被吹得呼啦啦响。 她准时站在林家后门口,见他还没来,仰起头,数起了星星。听婉静讲,每天数上七个,连续数上七天,许下得愿望就能实现。可每次,她都数不到,不是忘了,就是中间有一天看不到星星,只能从头开始。 当她数到六的时候,汽车轱辘摩擦路面的嚓嚓声把她打断了。 车停在了她的面前,陆尚打开车窗,朝她喊了一嗓子,“上车。” 运输卡车有点高,幸亏她穿的是比较宽松的洋装,所以叫做登车。 她取下披着的西服上衣。“衣服还你。”小鸾递过去。 陆尚启动了车,“你先穿着吧,夜里有点凉。” “坐稳了,”他猛踩下油门。 小鸾第一次坐这种卡车,就看着车往北边战区的方向驶去,心中有点不安。 惴惴道,“上前线,是不是可能会死。” 陆尚车开得快,呼呼的风声掩盖了他的紧张,他右手从方向盘上滑了下来,余光一瞟,就握住了她的左手,“生死由命,怕什么,我带你一起死。” 听得这番话,她的心居然踏实了下来。“一起死…” 陆尚选择凌晨横跨苏州桥,黑夜作为自然的保护,希望没有敌人的战机发现他们。 十几分钟后,车子平安到达了北岸,陆尚将车停靠在码头的一个仓库旁边,长呼了一口气。 他的手心沁了汗,小鸾揶揄着,“你也是害怕的。” “快下车,”陆尚知道在这里必须分秒必争,“躲在车的内侧。” 卡车后厢下来十来人,迅速把仓库门撬开,开始装货。有麻袋,有箱子。 “这些都是大米?”她在他身后问。 “对啊,給你吃个够。”他也跟着兄弟门一起搬货,加快速度。 不消半个时辰,货已装满。 她就在一边站着,什么也没做,看来也没什么危险。 “赶紧上车。”陆尚指挥着。 这时仓库那头有一队日本兵发现了他们,朝他们开火。 “快趴下,找掩护。”他第一时间把小鸾压在了自己身下,大声喊道。 枪声密集起来,她在他的怀里甚至可以听到有人中枪倒地的声音。 他们这次轻装上阵,重在速度,并没有带很多弹药。如若不能马上撤离,熬到后面都要死。“掩护我进驾驶室,带上伤员,迅速撤离。”他高声喊道,下了命令。 趁着队友的掩护,敌方火力渐小的空隙,陆尚一手捞着小鸾,一手举枪,迅速登上汽车。滋啦一声,车子掉头,飞奔了起来,后面的兄弟迅速跳入后车厢。不幸中的万幸,卡车的轮胎没有全部爆掉,还能支撑他们开上返回的桥面。 小鸾身量小,被他扔在了一旁的座位下面,“趴着,别动。” 她听到了挡风玻璃破裂的声音,然后,逐渐地,从车后传来劈啪啪的枪声越来越小。 她微微抬起头,视线透过车窗,向后望去。 战争就像是开放在黑暗中的朵朵火苗蓝光,如同罂粟花般的致命烟花。 车子驶过了苏州桥,进入公共租界,停了下来。 他们成功了,她欣喜地扭头。映入她眼的却是,他的肩头破了一个大洞,血正汩汩不断地流出。 小鸾呆了,同时,也哭了,越来越大声,仿佛天在塌陷。 因为,他看向她的双眼,正在慢慢闭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