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一路目送着墨卿如同被火烧屁股一样冲进了隔间,好似他下一瞬便会扒她衣服同她共浴一般。 他垂眸微微一笑,轻轻抿了一口茶后,自语道:“这种小身板,哪用得着担心……” 言下之意十分明显,在扶苏眼中,她就是一个小女娃,正反面一样的那种。 两长一短,低而轻微的敲击声落入扶苏耳内,他无声搁下茶盏,走至窗前将半开的轩窗完全打开。盛夏的夜风携着几分缱绻旖旎的花香吹入,卷起一方纱帘。 一黑衣少年无声无息跳入屋内,随后极为恭敬行了一礼。 隔间内水声潺潺,隐约还能听见七零八落不成调的小曲声。 “绑人求财的山寨,未曾害人性命,幕后主使未知。您当时已昏迷,属下们不敢轻举妄动,叫贼人趁虚而入。有一人武功精妙,所用轻功似为已失传的“雁痕”,便是这人将您……带走的。”顿了顿,黑衣少年低声问道,“您的毒……” 扶苏听陆九说起昨日那段并不怎么光彩的经历,他并无任何窘迫,只是略略皱眉,道:“已无碍。那人……为我抑制了毒发。罢了,此事你命蛛探继续查。其他羽卫已脱身?” “是。那人要的是您一诺。” “我一诺?”扶苏忽然轻轻一笑,眼眸逐渐眯起,“不知,他要的是谁的一诺。” 说罢,他侧身而立,映着烛灯的面容依旧温雅。 陆九无声行礼,再次无声无息消失。 扶苏轻轻拨了一下琉璃玉罩中的烛灯,一个灯花爆出,烛火亮了几分,映出他眼底的几分凌厉。 劫持他与他的亲信,然后顺水推舟放走他,扣下他的亲信,要了他的一诺。 这人可真自信啊。就如此确定,他扶苏会信守那一诺么? 待墨卿出来时,一点烛火静静燃着,柔和的烛灯恰到好处落在扶苏的侧颜,消融了他眉间隐约的冷意与疏离,为他面容添上了三分气色,看起来雅正中带着清逸之姿,当真肃肃如松下风,濯濯似春月柳。 扶苏听闻声响,回首看她。待看清她的样子,他忍不住“嗤”的笑出声,朝她招手道:“过来。” 墨卿捏着被她系到狗啃一般的系带,心中甚是无奈。她堂堂教主,自然是……不会穿这种繁复的女童衣裳,况且这小手也忒短了!根本够不着后边的系带! 扶苏俯首将她随意捆上的系带解开,便看见她琵琶骨往上处有道暗红色的疤痕。他目光一凝,手作动作渐缓。温凉修长的手指极轻在疤痕上抚过,然后他悄然抽回手,将她的系带妥帖绑好,然后以内力将她湿漉漉的长发烘干。 “夜色已深,去睡吧。”他收回手,唇边含着温雅笑意。 墨卿笑眯眯应下,然后飞扑向柔软宽大的床榻。扶苏起身拨弄了一下灯火,屋内烛灯渐暗,惟有幽幽一点暖黄烛光。墨卿卷着锦被滚入床榻内里,看着幽暗的烛灯,她眼中越发清明。 扶苏他应当知道她与落月崖多少有关联,但一时半会也还猜不出她的身份。要不了多久,曲清衡也会发现她的蛛丝马迹,她得尽早想想脱身之法了。 听着隔间中的隐隐水声,她忍不住伸手揉了揉眉心,暗叹了一声。 寄人篱下的日子,当真是不好过。 …… 次日醒来,已是日光灼灼。 墨卿摸索着起身,便听到外间有两人在交谈。 “奇怪……你的毒似乎较从前轻了些。”那人微微一顿,似是疑惑,“我仍是不解,绑你不为求财,还特意为你解毒,这不是闲得发慌么?” “蛛探在查,很快便知。先不说此事,那几庄旧案我已有眉目,疑似有东瀛参与。” “我当初便觉得……谢家案不太对头,当时武林义愤填膺,若是能停下细细分析,也不至于后来牵出如此多事。” “说起谢家案……嗯,醒了?” 扶苏回首看去,十二面水墨屏风后,墨卿只觉得浑身冰冷,满耳回荡着三个字—— “谢家案”。 “师兄,你变了。”那人哈哈哈大笑,一面快步走到屏风后一面说道,“让我瞧瞧这是哪位奇女子,竟能让你动凡心?” 定睛一看,那人差点把刚刚喝的酒给喷出来。墨卿看着眼前这个风姿清逸的蓝衣男子,面上换成人畜无害的笑容,朝他弯眼一笑。 “这、这个小姑娘?” 扶苏轻笑了一声,似是遗憾:“让你失望了,这位只是我捡来的女儿。”他伸手将墨卿抱起,顶着蓝衣男子犹如实质的目光施施然坐在桌前,给墨卿理好了衣裳。 “七七,他是我的同门师弟,你唤他陆翎师叔便可。” 墨卿看着险些把用来装翩翩公子的折扇捏碎的陆翎,好好观察完他那一脸好似被狂风摧残过的表情后,才笑眯眯唤道:“陆翎师叔。” 陆翎神游一般游回桌前坐下,连连喝了三杯茶才缓过神来,看着坐在扶苏怀里笑得一脸和善的墨卿,越看越觉得浑身变扭。出尘脱俗的第一公子忽然多了个女儿,这实在是……太令他接受不了。 只见墨卿洗漱完,扶苏摇了摇精致的小铃,不过片刻,满面笑容的小厮便送上了一份孩童用的精致早膳。 墨卿在一旁风卷残云地吃,扶苏便在一旁含着笑意悠悠地看。 诡异而违和的画面。 陆翎强迫自己说回正事,重新看着扶苏道:“武林大会定在七日之后上阳关,你何时动身?” 扶苏淡淡饮了一口茶,眼也不抬道:“近日内他们必有动作,我暂时脱不开身。” 陆翎略略沉默,扶苏的意思很明显,若是早日查到他便早日动身,若是那帮人迟迟没有动作,他也要等到他们出现。 “墨卿闭关已久,武林如今松散。此次武林大会目的是想选出五人手持武林令,协商武林事宜,你若不去怕是选出了也不能服众。也不知道此次落月崖会不会派人来参加,若是来了,那可是精彩无比啊……” 正在和白玉丸子做斗争的墨卿听到陆翎突然说到自己的名字,她一愣,好不容易夹起来的丸子又掉入清汤中。墨卿重重叹了一口气,思考她为何会沦落到要和一颗丸子较劲的地步。 一只修长的手忽然伸了过来,拿起她手中的竹筷,稳稳夹起那颗丸子,送进她嘴里。她一边嚼着丸子,一边听扶苏说:“不过是各自谋皮罢了,浑水一滩。” 陆翎眼睁睁看着扶苏把丸子夹到墨卿嘴里,只觉得他可能出现了幻觉。这还是他看似温和有礼却冷清孤高而且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师兄吗?!他莫不是睡太多睡出了幻觉? “这这这……无论如何,若是东瀛当真有所动作,能手持武林令召集武林也算是多一份助力。如今朝廷风雨飘摇,各自有打算也属常事。”陆翎苦口婆心说着,然后就开始长篇大论分析武林间的利害关系,渲染和夸大其词,像一只盛夏的青蛙在呱呱叫。 墨卿在一旁听着他偷梁换柱危言耸听的长篇大论,默默翻了个白眼。 “我自有思量。”扶苏依旧是唇边含着三分笑意,“清遇,既然如此,你便先动身去上阳关吧。” 陆翎手里的折扇发出令人牙酸的捏皱声,忽然很想落泪。师傅让他把师兄劝去武林大会,可是他的师兄却想让他赶紧滚蛋。怎么办,他感受不到同门间的友爱了。 他疲惫而沧桑地一挥手,有气无力道:“罢罢罢,师兄你开心便好,师弟我不多言了。” 扶苏对他的识趣矜持一颔首。一缕凉风舒缓吹入,陆翎翻着眼睛看去,浑身黑衣的陆九已无声落在扶苏面前,恭敬递上一封密信。 扶苏轻轻颔首,只见陆九沉默行了一礼后,复又无声退下。 墨卿看着无声无息来去自如的陆九,一点疑惑浮上心头。这应当是扶苏的暗卫,可他行礼却让她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察觉到墨卿的视线,扶苏略略一笑,道:“那是陆九。” 墨卿点点头,继续埋头大吃,没有追问。 陆翎看着对墨卿一点也不回避的扶苏,想说点什么,又不敢说。那是他师兄的“女儿”,他还是不说好了。 “斋月楼的掌门,死了。” 密信在扶苏掌内化为烟尘散去,他慢慢笑了,稍许冷清的眉目舒展开来,声音带着一点陆翎熟悉的愉悦感:“来了。” 陆翎在这炎炎盛夏天忽然觉得有点儿冷,他师兄以前不动声色设计别人的时候,就是这样的…… “七七,吃好了吗?” 墨卿吃掉最后一块如意糕,口齿不清道:“吃完了。” 扶苏拿出一方手帕递给她,悠悠道:“我带你出去走走。”过了会,他仿佛想起还有个师弟,便温和询问,“清遇,你要去一同前去么?” 陆翎按着他如刀绞的心,有气无力摆了摆手,道:“咳,不了,不叨扰你们父女出行。” “也好。”扶苏对他的识趣十分赞赏,抱起墨卿便推门而去。出门前,还含笑道:“这观雾阁是我与七七下榻处,清遇你便自己寻个雅间吧。”墨卿从扶苏怀里探了个头出来,朝陆翎和善笑了:“陆翎师叔再见。” 陆翎默默饮了一杯茶,想流下两丈宽的泪水。他千里迢迢奉师命前来,如此不招待见也罢,竟然还要将他扫地出门,岂有此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