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 58 章(2 / 2)行医在三国首页

是因为孙权的病危,因为他们需要一个大夫,他只想保护好生命里重要的人,和他们的身份、地位与将来的荣光都没有关系。

他脸颊抽动片刻,笑得很勉强:“我以为我能救人,起码能救我的朋友,我想保护他们,但……”

但他却没能救到孙策。

还被他又保护了一次。

压抑的悲痛如泄洪的流水奔涌出来,来到这个时代的第十年,他第一次落下眼泪。

泣不成声。

张昭回过头,苍劲的手满怀力量地摁在他颤抖的肩头。

“将军也一样。”他道,“老夫跟了将军近十年,其实他并没有外人所传的那样傲慢,他也只是想保护重视的人而已。”

“是,我知道。”李隐舟仓皇地点着头,“我一直都知道。”

庐江的放行,阿香的逃家,凌操手中的红缨枪,自己腰间的铃铛,还有……送给暨艳的白虎裘。

都是他不为人知的温柔。

“如果不是为了保护公纪,将军不会受伤,如果不是我和公纪拖累了他,他也不会死。”

张昭温和地擦去他眼角的泪,指着西南的天际:“你看。”

模糊的视线在细碎的凉风中逐渐分明,那颗赤色的星辰在天际隐约闪动。

张昭道:“这是商星,也叫大火,不管是百姓还是朝廷都知道这颗星,以前还有专门的官员观测它运行的轨迹。”

重云遮蔽下的夜空如灰蓝色的海,溺着稀薄的星与月,炽烈的商星也似要扑灭一般。

“我知道。”李隐舟悲切地望着天空,“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商星消失以后,天就变冷了。”

张昭迎着拂面的风久久地长立。

半响,才道:“可到了来年,它还会回到人们的视线中。”

长者的声音在茫茫的夜中有如旷世的空寂。

他问:“天上比商星更亮、更久的星也有很多,可你知道为什么百姓最重视商星吗?”

泪痂凝结在脸上,如一张缓缓松开的手,不再遮蔽眼睛。

张昭慢慢地、沉沉地道:“因为等它再次出现的日子,就是春耕的时候。所以即便它离开了夜空,人们也会日日夜夜地思念它。”

再明亮的星辉也终有覆灭的一日,人们日复一日地仰望星空,记住的并不是其耀眼的光辉。

而是它们曾照亮的黑夜与前路。

李隐舟凝视着那颗即将坠落的赤色大星。

夜风拂动着额发,飘舞的视线中是破晓的曦光,商星终于拖着赤色的火焰缓缓落下了天幕。

他最后望了眼天际,沉沉地闭上眼,在心底无声地祷告。

待百年以后,再次相见,一定是春天。

……

黎明到来时,前路的泥泞更加湿滑,张昭领着他穿过军营,直到一个营帐前面。

李隐舟隐约能猜测到他的用意。

张昭并不掩饰:“少主性情生僻,对部下总是疏远,他不会愿意听我的话,就请先生代劳吧。”

“某何德何能,令张公称一句先生。”李隐舟看着张昭苍老的面孔,在上面看见了许多人的影子,陆康、张机、盛宪……那些远去的身影好像在这一刻都回到了他的面前。

他忍不住道:“您不喜欢少主,为什么……”

张昭似想起什么,忽笑了一声:“其实我也很不喜欢将军,他太不守规矩了,总是给我劝酒,爱拿老夫寻乐子。少主样样不如他,但总算体贴老夫这把骨头。”

说着说着,他也闭上眼,仍笑着:“所以这次,还是选个守规矩,不闹心的吧。”

李隐舟忽然生出一种冲动,他想告诉张昭,这一次你选的人也很叛逆,很冲动,甚至不会带兵,闹出笑话,当然他也有很多功业,可却是在你的反对下进行的。他以后成天就会气你,像个永远都不服管教的孩子。

但他会陪你很长的时间,不再让你送黑发人。

他忍了许久,终究没有说出口。

只是点点头:“好。”

张昭挥挥手踏上来时的路,孤寂的背影用力地挺了挺,随即吃痛地捶捶腰,摇着头走了。

李隐舟挪回视线,推开沉沉的门。

晦暗的光线中,小小的营帐就像一个孤独的兽穴。推门片刻错出的一缕光铺了进去,映在一张冷峻的脸上,在鼻锋下落下深深的影。

浅浅的酒气萦绕在鼻尖,李隐舟越过冰雕一般一动不动半卧的青年,推开了两侧紧闭的窗。

晨曦骤然充斥了整个屋子,孙权却似浑身一烫似的拼命地往里缩着,直到一格暗影落在眼前,紧张缩小的瞳孔才停止了颤抖。

李隐舟立在他的身前,第一次以居高临下的视角看着他。

他问:“少主还想躲到什么时候?”

孙权偏过头,以手臂挡住眼睛:“你出去。”

李隐舟看着困兽般的青年,想起方才张昭难得的温和,也许自己之前的神色就和现在的孙权一样,脆弱得好像一句重话就能击碎。

他的手臂还缠着绷带,上头渗着血水,才长好的新肉又崩开了。

但若不经历剖肉见骨的痛楚,又如何能除去蔓延的腐肉?

李隐舟于是冷下声音,几乎是质问:“少主知道驻军一天要花多少粮草吗?”

回答他的是一片寂寂的沉静,细细的尘埃扑动在明亮的朝阳中,迷得青年红了眼。

他忽似豹子一样地扑了起来,举起拳头用力地往身前一砸。轰隆的一声巨响里,满地的军报散落成一片一片。

外头传来巡逻士兵的惊呼:“少主!”

李隐舟高声回一句:“没事,不小心撞了灯。”

等小兵半信半疑地走开,他才转过脸。

孙权的声音也似裂成一片一片扎手的竹简:“我不会打仗,也不知道一日要花多少粮草,我就是个废物,根本不配继承家业。人人都说孙翊比我更像兄长,你应该去问他这个问题。”

失去父亲的那一年,他还有兄长的庇护,而如今兄长也离开了,骤然暴露在风暴中的青年才知道自己是多么渺小。

“父亲去了,兄长也去了。”他打了个酒嗝,笑得肩膀都在抖动,“我要这大军做什么?我要天下做什么?”

混沌的酒气扑在脖上,肩头忽滴上一滴灼热的的水滴。

李隐舟想起那一年失去父亲的孙策,他一起失去的还有孙氏的旧部,还有昔日的尊荣,十六岁的孙策连悲痛的时间都没有,就必须挑起枪开始筹谋孙氏的将来。

而孙权,他是个被兄长过度保护的孩子。他还有很多孙策留下来的东西,还有张昭等一帮旧臣用尽心力替他打算,有无限的时间和将来。

有无数个春天。

李隐舟忽定了神色,咽下张昭教给他的温柔言辞,反冷冷地问:“那你见过军营里的士兵吗?”

孙权木然地点点头。

“你是不是以为你很悲惨?你失去了父亲,也失去了兄长。”他咬着牙齿,咯吱一声几乎错出血来,“但你有没有想过,你兄长麾下那么多将士,有几个父母两全,兄弟俱在?他们不能哭,因为他们还得活下去,他们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

“将军已经逝世,现在的江东在外人眼里就是一块剔骨的净肉,你想要那些士兵为你送命吗?你想要江东的百姓一起陪葬吗?”

他几乎贴着孙权的耳廓,以一种近乎残忍的语气道:“你可以继续哭,反正总有人会帮你承担的,不是吗?”

靠着他的青年身体一颤。

“可我连陈登都赢不了。”孙权的声音在耳畔,却又显得非常遥远,透着雾一样的迷茫,“我还说曹操,其实我根本不会带兵打仗。”

广陵的失败从未在他心头消散,旁人的笑话都比不上自己的怀疑更尖锐诛心。

李隐舟五指收拢,扳直了他的身子,逼他直视窗外一重一重的军帐。

“你不会用兵,公瑾可以教你,你不会用人,张公可以教你,你若担忧世家叛乱,伯言会帮你想办法,你要是害怕没有良医,我可以留在你身边。”他用力地捏紧了孙权的肩膀,“但有一样是我们都比不上你的,甚至连将军不能。你还记得吗,你在将军决定攻打许都之前就认为曹操会击败袁绍。直到现在,也没有几个人这么想。”

他压低了声音,将隐藏了很多的秘密吐露出来:“少主,只有你判断对了。”

明亮的日光越过大敞的窗,照亮了彻夜未眠的人,在看似冰封的眼底撩起一阵悸动的涟漪。

孙权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血色,他凝了眉目,深深地注视着北方,被击碎的信心一点点重新浮上眼眸。

李隐舟知道他其实从来不相信预言,即便没有自己,孙权也能走出哀恸,承担起兄长曾背负的责任。

但若能抹平他心中的刀口,或许将来的很多悲剧就可以避免。

至少,他不会在猜忌与孤寂中成为那个凉薄无情的帝王。

眼前似映出少年倔强而偏执的脸。

他看着暨艳长大,从三岁话都不能说就孤苦无依的幼童,到十三岁足能舌战群儒的少年,近十年的光阴里他们互相扶持着长大,却不知在什么时候走上了陌路。

也许是他认真地问起庐江的事情却被隐瞒的那天,也许是自己把衣衫的破口藏掖起来的时候。

他疲惫地闭上眼,在心底慢慢地梳理着真相,正准备开口将一切都告诉孙权,却听见仓促的马蹄声骤然踏破晨岚。

凌统从马上飞跌下来,箭一般冲到二人面前,小心翼翼地瞥了孙权一眼,见他虽蓬头盖面,但神色已不再颓丧,才敢拉着李隐舟的手腕往外扯去。

孙权转眸看了眼凌统,在他躲藏的视线中收回了眼神,只淡淡地道:“去吧。”

直到一路奔出军营,李隐舟才压低了声音问他:“出了什么事?”

凌统这才露出焦急的神色:“子休去找了公纪,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疯了似的跑出城了,伯言已经命人去找了,让我来找你去见他。”

大概有很多小伙伴会弃文,还是很感激一路的陪伴,只是我始终不认为给历史人物“不死”是尊重和爱。

孙策出现在人们的印象中,总是炽烈的张狂的,他被神化成一个战神,一个燃烧了自我的梦想家,但大家好像都忘记他其实也有温柔的一面。

战争是双刃剑,它保护和平,又破坏和平,在必须尊重历史的前提下,我希望笔下的孙策是江东永远的保护者,是带来希望的商星,尽管终会落幕,但他的意志会通过后人重新在春天回归。

然后关于暨艳,下一章会交代始末,犯错肯定会付出代价,误会其实都有必然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