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世曾为初出茅庐的孙权杜撰过一个温情的谎言外事不决问周郎内事不决问张昭。
而真实的情况却截然相反,恰恰是传言中的托孤大臣周瑜和张昭收敛了满腹的情绪,用最淡漠最平静的表情拷问着江东稚嫩的新主人。
今日的会面是一场特殊的面试他们要试探出这个未来的主公是否有其兄长一样的志气、勇气与才气。
要收服这样一群心高气傲、满腹才华的英杰只凭一腔激情是绝不足够的必须要有足够的实力才能让其屈居人下且心甘情愿。
所幸在猝不及防的试炼中孙权并没有令人失望。
起码他已经学会了正视自己与江东势力的短处。
假如把周瑜、鲁肃、凌操、张昭四个人看为四个性格各异、想法不同的面试官那么鲁肃一定属于为人和善、乐于提点的那一类。
他面上虽是劝阻凌操冷静其意亦在暗示孙权不要冲动倘若此时孙权听信了凌操的意气之言贸然去攻许都,那他就仍不过是那个被兄长庇护着的心比天高、纸上谈兵的小少主罢了。
但他冷静地发现了后顾之忧,清楚地判断出当务之急没有选择鲁莽地亡命一搏、而是清醒地认识到江东表面和平之下的隐忧。
除此之外在方才的安排之中,他选择了方才提点他的鲁肃来交流布兵,这并不是偶然。
论昔年的情分周瑜于他如兄如长凌操与他出生入死而鲁肃和他不过泛泛。
但在这个时刻反而是与人为善、豪迈爽快的鲁肃是最不会为难他的人选。
李隐舟偏头看着冷脸不语的青年,看他薄薄的唇抿出强硬的一条线,冷肃的表情已有了杀伐决断的果决。
他的确没有父兄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霸气,也没有代代都督决策千里用兵如神的睿智,但他却能轻易洞悉当今天下的这一盘棋准确地落定每一颗属于江东的兵将。
孙策是燃烧了自我的大火孙权却是囊括星河的夜空。
寂灭之后更见清辉。
孙权亦偏头,冷淡地瞥李隐舟一眼。
对方却只坦荡地回视他,眼里既无拒绝也无否定。
身为主公,决策不当被部下的情绪影响,行事更不应该被人辖制。
孙权应该比他更明白这个道理。
果然,他只蜻蜓点水地从他身上掠过了目光,并不回答,反冷冷回问凌操的话
“这里有谁不是我的人吗?”
凌操雪亮而冰冷的眼眸微微地一狭。
枪尖一挑,收回臂下。
他收起淡淡的怒意,踢开衣袍往前走了两步,撩开帘子时驻足片刻,才回首向李隐舟道:“我的儿子会贴身保护先生。”
李隐舟颔首以答:“多谢。”
凌操走后,剑拔弩张的气氛骤然松弛下来。
张昭疲倦地揉一揉耳穴,对周瑜道:“公瑾与子敬星夜奔来,暂且先修整吧。”
周瑜淡淡地垂着眼睫,眸下浅浅摇曳的影如玉上的瑕,眼神透出一瞬的黯淡。
也仅仅是一瞬。
他闭上眼,将一切心思敛于眉下,半响,方睁眼看向李隐舟。
“谎称主公骤病,必有敌营的探子会来刺探,你知道应该如何应对言说吗?”
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这里唯一知情且可以断言疾病的唯有李隐舟。
周瑜的意思是让他散播这个谎言。
闻言,孙权蹙眉思量片刻,喉咙一滚刚想开口,被李隐舟以一个眼神阻止。
和对孙权的试探不同,周瑜对他的杀意是真切的。并非出于私怨,而仅仅因为作为一个出现在大营里的新面孔,他的确是最不可信、最危险的人物。
他回视着周瑜细雪般冷而轻的眼神,语气亦凝了薄薄冰霜:“主公病重,危在旦夕。”
张昭若有所思地瞧着他:“以弱示人,不惧怕对方趁势攻击吗?”
李隐舟摇头:“要瞒一百天,说只是轻伤反而不合常理,何况曹营必然知晓事情的始末,假若察觉出这是个谎言,反而会看破诸公的计策。以曹营的心计,以弱示人不仅不会露出破绽,反会令他们生出怀疑,不敢轻易来犯。”
擅攻心术之人,也最忌怕心计。
既然知道了敌人的弱点,就可借力打力,曹操在官渡前线生死一搏无暇分/身,绝不愿意让江东这块肥肉被他人捡漏,除非有十足的把握,是万万不可能抽身来攻的。
正相反,他还会想方设法地替江东造势,此时示弱,自然有曹操帮他们逞强。
周瑜静静瞥他一眼,这才缓缓收剑入鞘。
有凌统的监视其实李隐舟也做不了什么,但大厦将倾,一个错处足以致命。
李隐舟蹙眉看着眼前云月一般冷清又孤寂的周瑜,不禁压低了声音轻轻道:“大局当前,公瑾应当保重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