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穿过焦黑的泥地,阔步行了数里底,城郊寥落的人家都被孙栩驱光了人迹,许久,才敲开一所潦草破败的屋子。
开门的是个年近古稀的老太,已老得瞧不出五官原本的模样,一道道深深的皱纹垮在脸上,如年轮般一圈圈记录着岁月的变迁。
开口是熟悉的乡音:“你要借针啊?有的,只我老婆子用的粗,先生将就使唤吧。”
李隐舟温声道一句谢。
老太佝偻着腰肢,嘎啦一声拉开一扇破败的柜子,扑出一阵晦色的灰尘,她被呛得皱紧了眉,眼皮也拧成一条细线:“我记得是在这里……”
“我来吧。”李隐舟扶开她,蹲下身子,探了半个头进去,手指在黑暗中探寻片刻,蓦地触到一方柔软的布帛。
似感应到什么般,将之取出。
雨后透亮的日光中,一个清隽的顾字映入眼帘。
老太探着目光瞧一眼,沙哑的声音含了笑:“你拿错了,这不是针包,是旁人送的一匹布,只是没人穿,就搁下了。”
李隐舟这才回过眼眸,以一种如梦初醒般的眼神看着她。
半响,才犹不定地问:“您以前是否有个孙子?他……有些痴傻,是么?”
老太也以浑浊的目光仔仔细细地描着眼前这个年轻人的模样,似在陈年的某个角落开启了回忆的门,骤然抻长了脖子,眼神透出阔别重逢的惊喜:“是你啊,小药童?”
这个遥远陌生的称呼令李隐舟恍惚了一瞬,不由地四顾这间茅屋,这破了半爿门的柜子,陆逊和顾邵曾藏身在里头躲避官家的搜查,那后头沏着一丝烟灰的灶头,那会正偷偷熬了孙尚香的药,脚下冷而硬的泥地,正是当初对着周晖,与他用尽功夫周旋的地方。
后来世事陡变,原来一切都在筹谋与计划之中。
却没想到这所茅屋还将倾未倾地立在风雨中。
事依旧,人呢?
他垂手打开包在皮上的粗布,里头裹着淡蓝色的一叠布帛,潮气中洇上一层薄薄的霉絮,新的旧的染成一片脏污,不知已经搁置了多久。
李隐舟避开那个脱口欲出的问题,问道:“这些年,是顾少主在接济您吗?”
老太却笑着:“是,那年世族追随着陆氏迁移去了吴郡,后来也无人接济我们,本想着死了便死了吧,冬天的时候,竟收到了顾少主捎来的衣物粮食。从那往后,岁岁如此,一年都没落下。”
她显然也听说了吴郡的惊变,有些踟蹰地睁眼瞧着李隐舟,似想问出口,又似怕听到什么噩耗,只敢从他的表情里猜度些答案。
李隐舟垂首细细扎好了这匹布,放回它该在的位置,慢慢地、轻轻地拉上柜门。
想告诉她顾邵一切都好,喉咙生涩片刻,只道:“他长大了,您别担心。”
老太怔然片刻,放下心般,拉了他的手背轻轻拍着:“你也长大了,又俊,又出息。”
以往听这些客套话他只觉得荒唐,二十不到的身体,却积了四十年厚厚的心尘,怎么也不能算孩子了。而今这两个字眼乍然落在耳根,却觉得有些酸,有些涩,有些说不出来的怅然又释然。
原来这样陌生又熟悉的感觉,就是长大。
……
叙旧两句,暮色便落了下来。早春乍暖还寒的风里头,也挟了一丝明丽的霞光。
“这个……”老太取出一枚红布扎出来的小囊,递到李隐舟手上,“能不能有劳带给顾少主。”
而今配囊算是荒年里难得的一种风流,不过讲究的顾邵未必喜欢这种艳俗的颜色。然而握在掌心里头,瞧着也有些质朴的喜庆和温暖。
他拜别了老太,徐徐归去。
凌操已趁李隐舟出门的时候歇了一歇。
三十过半,半生戎马,军旅生涯将人磨出一身护甲似的厚茧,也磨掉了年少的尖锐与刺棱。没了憋在心头咽不下的火气,活着似乎也缺乏一点燃烧的动力。
多少年没有名震天下了啊?
当真诛心一问。
原以为丹徒将是新的起点,而未曾料想其间起了数层波澜,一路转折至此。而今世族已平,孙氏宗亲都在瑟瑟发抖,内部的争斗尘埃落定,片刻的宁静得竟叫人心里有些乏味。
他轻呵一口气,吹掉枪尖的草屑。
百无聊赖里,才见李隐舟迈着阔步进来看望孙栩。
手中提着针线的小包。
似乎还有个木头的小盒子。
凌操抬起眉细看一眼,倒瞧出些不一样的东西,腾地跃起身,好奇地掀开一瞧
“蚂蚁?”他讥讽地一笑,“你还玩这个?”
这可是凌统五岁喜欢摆弄的小玩意儿。
李隐舟索性无视他文盲的发问,径直走过去翻转孙栩的身体,在少年皮肉菲薄的伤口边搁下一只蚂蚁,待其自卫性地张开口器咬下去的片刻,拇指用力便将整个小虫的屁股掐了下来。
凌操看得稀奇:“这是做什么?”
李隐舟却眼皮也不多掀地、麻利地重复着方才的动作,淡淡的语气带一点反击的嫌弃:“校尉这都看不出来?自然是在缝伤口。”
倒也不会真的去骗权儿,也骗不了他
黄祖:人在家里坐,锅从天上来
蚂蚁:蚁在窝里坐,死神走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