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郡与邺城相去千里山重水复,信一递出去就是大半年。
在李隐舟怀疑递信的人早已翻船落水或者被曹操发现的时候,前线带来消息张机与接应的小兵自邺城南下在夷陵略歇脚的时候不巧被先遣来攻的甘宁围困一时不得出。
夷陵地处江陵之上周瑜欲先取夷陵再夹攻曹仁留守的江陵。
可曹仁也非尔尔之辈当机立断掉头反扑夷陵。
甘宁本就是玩一手偷背兵力悬殊下被曹仁反戈一击,立即向大本营求援。
周瑜则以凌统留守,自己与吕蒙为支援亲率大军与曹仁鏖战数日力破夷陵。
正因遭遇了这场你来我往的偷袭、拉锯之战,张机才不得不牵绊数日,待吴军大获全胜之时终于得以脱身。
这一耽搁就是数日。
此后周瑜乘胜追击、力抗曹仁继续攻克江陵刘备则悄无声息取了荆州四郡。联军虽未解散却已暗中走向道路的两旁。
边线隐约变天。
九月雨淋漓不尽地落下,山洪涨得汹涌,重云厚厚卷了数重,在雷鸣中亮了一瞬,接着便投下更深更浓的黑影。
李隐舟等着北来的消息索性暂居吴郡与孙尚香一起教书治病在原来黄帝内经等古籍之上又添了这些年修订好的伤寒杂病论草稿作为教材。
张机对于病邪的解释在这个时代无疑是新鲜又神秘的疾病与鬼神、与道德都没有任何关系,一切因果都已蕴藉于自然之中。
学徒们本就是一群好奇心旺盛的年轻人,出身非富即贵,才有闲暇捣鼓这些“不务正业”的勾当,对这些打破传统的新知识当然兴趣丰厚。再兼张机近年名声渐噪,能得其真传自然是天大的谈资,浮躁的年轻人读起书是及表不及里,阔论起来却是一套一套的。
“寒邪入体,肾先受之,若只是客在五脏还好,入了八虚室便大要不得了。依我看,柴胡黄芩芍药半夏甘草汤方可解。”
“不然不然,还是要看病邪何在,在两肋才用柴胡黄芩芍药半夏甘草汤,在肝仅用小柴胡汤即可!”
……
孙尚香看得直皱眉:“你就不该给他们看这些,还没入门就想着登天了,沾了皮毛便以为得到精髓,半懂不懂,日后放出去不是害人性命么?”
李隐舟却垂目端坐,眉眼空静。
年轻人么,骨子里透着傲气,恨不能将那点菲薄的学识都一一抖出来,只恐被人看轻了去,却不知越是叮当响,越是暴露自己腹中空空。
孩子不听话怎么办?收拾一顿就老实了。
见他半响不言不语,孙尚香心头泛起嘀咕,转眸回来,却见这人合了书、搭着眼帘,若有所思地点着指尖。
……
傍晚时分,雨歇了片刻,只剩屋檐上的积水滴答地淌下。
孙尚香的小医馆前便三三两两聚了几个人。
她开办这医堂,一半为了教书,另一半也为治人。女子从医少不得引来风言风语,但她一贯不问门第出身,不赚穷人钱财,自己贴着银钱替人看病,也渐渐受到乡人爱戴,连带孙氏声名都好听不少。
这样冷的天,门口却立着个瑟瑟缩缩的老太,单薄的身躯压在破烂的蓑衣斗笠下头,乍一看活似立在田里的稻草人,瘦得没有半点活气。
蓑衣似母鸡的翅膀张开几寸,笼出一方小小的荫蔽。仔细看,才注意到有个小小的孩童紧紧贴在老太身上,一张小脸捂得密不透风,拿一双通红的眼睛小心翼翼地打量四周。
孙尚香心头咯噔一声,赶紧令学徒开门接诊。
待人进门,已净手焚艾。
冰凉的手指从孩子滚烫的额头掠过,孙尚香眼神一凝,不动声色掀开蓑衣的一角,目光顿住,压低了声音:“请李先生来,先烧一炉小柴胡汤,把大门关了。”
学生依言去办。
待门栓咔地落下,孙尚香垂下眼,伸手将包裹在病儿身上的蓑衣整个掀开
围观的学徒皆倒抽一口凉气。
这孩子的腋窝、两臂及露出胸口上,竟皆布着鲜红的疹子!
何况他还在高热之中。
一个可怖的想法顿时跳出脑海。
学徒们表情各异,可眼神都分明透着沉重与惊惧。不知是谁小声地说了句“痘疫”,一阵切嘈的低语便压不住地蔓延开。
李隐舟批了长衫、趿着草鞋,正欲推门,便听见门内一阵激烈的争辩。
“夏秋之交,高热发疹,正是痘疹所见。孙先生,请用升麻葛根汤。”
令有一人分辩道:“入秋寒邪起,这分明是寒疫!当依经书言,以龙胆草研磨,辅以铁粉,磨刀水调服。”
学徒迅速分成两派,支持痘疹的和支持寒疫的声音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
李隐舟搭在门上的手停下动作。
雨顺着濡湿的发落下,滴在肩上。
他立在深寒的北风中,眉头微微拧起。
学徒们一贯知道他脾气淡静言辞温和,那一声不吭忍着刀子缝了皮肉的狠人形象渐渐淡去,此刻来请这人也未想太多,只伸了手帮他推门:“先生腿受不得冷,我帮……”
话还未尽,便觉腕上一重,一张温凉的手掌扼住他的动作。
李隐舟搭下眼帘,淡道:“听着。”
里头的学徒翻来覆去吵了一刻也没争出个所以然。
孙尚香额角扑扑跳着,早按不住想要抽笤帚扫人的心,等了半会不见李隐舟来,忍不住肃下声音:“吵什么,等李先生来不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