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四下皆默。
痘疹与寒疫皆是常见的时疫,可温毒发斑却是闻所未闻。
在这个人口稀缺的时代,人们对传染病的认知仅局限于几种赫赫有名的烈性疾病譬如霍乱、伤寒、天花。而斑疹伤寒这样散在出现、较少爆发的疾病则记载寥寥误诊尤多。
理由是残酷的在时疫中首先被感染的往往是抵抗力低下的老弱病残和十里之外的乡亲相比他们与死亡的距离更近一些。
病菌尚未来得及传播宿主就已经身亡从而难以形成大面积的流行。
自然怀一种残酷的仁慈精心拨算人间每一次生老病死。
一应沉默中,董中忍不住问:“敢问先生辨证何解?”
李隐舟指着病儿胸口的斑疹,答他:“温毒入肺胃经三焦波及营血,发于肌肤则成斑疹,与寒疫相去甚远。”
尽管和伤寒叠了两个字斑疹伤寒却是一种与其毫不相关的疾病两者皆出红疹在门外汉看来也就差不太多没个十几年临床经验的确很难一眼分清。
这少年虽有纸上谈兵的嫌疑,但看得出下了苦功,短短几日就将厚厚一本伤寒杂病论倒背如流,更不用怀疑他背后将黄帝内经翻了多少次。
年少轻狂,却也热忱。
既然已经敲打过了李隐舟便收回淡漠的眼神反接着肃重地问:“病理通达眼下你认为该如何解?”
董中见他既通晓症状,又对辨证信手拈来,这一刻才算真正心服口服,也不管丢脸不丢脸,立即抓住机会与之攀谈。
“既是温症,学生以为当以银花、连翘解毒辛凉解肌,以清营汤解毒养阴。一旦病邪去除,症状自然便解开了。”
这就改口称学生,还挺会顺杆上爬。
说得倒也有模有样。
李隐舟不置可否地微颔首,能想到这个程度已算可圈可点,自己在这个年纪也未必能交出更好的答案。
但以先生的身份,却得教点书上没有的东西。
淡薄的天光透过雨雾倾洒进来,在他隽逸的眉眼洒上一层柔和的霞光,看上去竟像添了抹笑意。李隐舟目光一转,只道:“先收拾间小屋,将病人隔开。”
余下学徒忙不迭应声而动。
他便孤身折回后院。
董中长呵一口气,后知后觉地明白李先生这番敲打的目的这是告诉他们纸上得来不如躬行,他们的体悟缺了火候的磨砺。
方才一幕幕闪在眼前,他近乎呆滞地拧着眼皮深思,不经意瞥见孙尚香挽着袖子、弯眸笑着,目光分明落在他的脸上。
董中早就好奇了,女先生方才是在笑什么?
似看破他的心思,孙尚香含笑走了过来,勾了勾手招来他的耳朵。
小声地道:“你先前所论的痘疹之症,是李先生后来添进了张机先生的手稿之中。我七岁时曾发水痘,他那会便描述了水痘与天花的症状,后补录入册,才有你今日所见。”
孙尚香和李先生看上去年岁相仿。
所以人七岁就深谙他刚才高谈阔论那席话。
杀人诛心这是。
董中目光幽怨地抬起,补完刀的孙尚香松松手腕,宽慰似的拍拍他的肩膀:“跟去看看吧,日后可未必还有这样的机会了。”
……
李隐舟折回后院,经过药房,却眼也不斜、眉也不动,一阵风似的掠了过去。
他从后厨中取了几个干净瓦罐、一袋不值钱的麸皮、几枚不起眼的芋头,再命人取了他贴身药箱里的一罐沙土,在众目睽睽中撸起袖子,手指一动,点燃焰火
蒸起了芋头。
董中看得双眼发直,却半点摸不着头脑,李先生这是要做什么?
待芋头熟透,天已经擦黑,香气扑鼻而来,不争气的眼泪便纷纷从嘴角滑落。饥肠辘辘的学徒们一个个在心中泛起了嘀咕,李先生许是打了巴掌准备塞个甜枣,是给他们开个小灶意思意思?
但他们很快就失望了。
李隐舟拿熟芋头调了麸皮与滚水装入瓦罐,待其冷却后,舀了匙沙土,面不改色将之抖入其中,干净利落封好了瓦罐。
意思是喂他们不如喂泥巴?
见学徒们一个个垂头丧气、哀声嗟叹,李隐舟倒觉有趣,这些富家小孩本事没二两,嘴还挺馋。
所以逗弄起来也没有半分心理负担。
孙尚香和他多年交情,一眼就看出藏在那双眸底的坏心眼,忍俊不禁地拉了他的袖子过来,低道:“这是做什么?”
李隐舟垂下眼睫,只悄悄告诉她:“过几天你就知道了。”
蒸芋头的空暇中,他顺手开了个银翘散的方子给方才的病儿,另用一种土色的粉末调了冷水送过去,嘱一日三顿不落地灌下去。
董中一开始还十分好奇,趁人不备偷偷拿小铜匙擓一勺搁在舌尖砸吧砸吧
“呸呸呸……”
苦里还泛着股泥腥味!
这不是他尝过的任何一种药材。
他忍不住一日三次地缠问。
李隐舟有意煎熬他们,半个字都不透口风,由着学徒们软磨硬泡了一整天,才从书卷里略抬起一双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