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茹不能嫁谁嫁?
老夫人倦怠地掐了掐额角,蒙着白翳的视线中,孙尚香着一抹淡青的裙便如一道经年不见的春色照入她凋零的生命。
她放轻了声音:“刘玄德之心昭然若揭此去便是龙潭虎穴。别说你的兄长断然不肯就算他肯我也绝不答应。你安心回去母亲自有办法。”
一个垂垂老朽的妇人还能有什么办法?
孙尚香的眼根有些发酸她的母亲好不容易放下执念却又要为她做一个恶人双手沾血。
她扯着唇角硬下脸色:“母亲已经潜心修佛这么多年,理当六根清净两眼空空,不该再踏入世俗之中更不当动了杀念徒增罪业。”
老夫人片刻不语,慢慢踱到她面前。
仰头捧着她微颤的脸,看清这双含泪的眼哄一般地轻声道:“傻孩子我还有什么佛可以念还有什么业不曾犯?我毕生所剩的唯有将军和你我只要你平安长乐,一世无忧。”
只要阿香可以好好的,她坏一点、自私一点又如何?
孙尚香终忍不住,伸出手将她环住。
下颌挨在她温热又松弛的肌肤上,才发现她已经这么瘦、这么矮小小时候牢牢揽住自己的那个怀抱原来如此轻、如此薄。
却依然用着全身力气护着她,暖着她。
……
待母女二人依依不舍地分开,李隐舟方缓步走上前去。
他相信老夫人自有自己的办法去“解决”这个棘手的问题,刘备仅带了亲信来吴,若想动手,眼下是最后的机会。但这一刀下去杀死的绝不止是一个刘玄德,蜀地无主,三足之势塌了一脚,战争将会以山崩之势重新卷来。
鲁肃联刘正为牵制曹操、避战修养。
这也是刘备敢堂而皇之亲身赴吴的原因。
不待他开口,老夫人陡然转眸看他,眼中泪光倏忽冷却:“你若想劝我嫁了阿香便不必多言,这天下的死死生生由不得我,可谁要动我的女儿,我便杀了谁!”
只要想起刘备此人抛妻弃子之举,想那战火中、冷水里苦苦挣扎的孩子,竟不敢遥想自己的女儿将要日日面对着怎样的一副圣贤皮囊的魔鬼!
但凡一想,便觉得心如刀绞,五内俱焚。
手腕上一长串的佛珠深深硌入掌心,直压得五指根失去血色,一片苍白。
话音落定,便见孙尚香撩开裙裾噔地跪下,仰首长看自己的母亲,热泪盈出眼眶。
她的声音哽咽起来,却字字句句分明:“母亲,我是您的女儿,可天下谁人无父,谁人无母?有谁愿意自己的儿子上战场,愿意自己的女儿远嫁?谁愿意白发人送黑发人,谁愿意守着枯骨终老?我是孙氏的女儿,是破虏将军之女,讨逆将军的妹妹,若能换吴十年清安,此身也算对得起父兄精魂英血。”
说罢此话,她重重三叩首。
再起身,面上已仅有果决、傲然。
被泪洇湿的眼角迎着冷风吹干。
她的目光定格片刻,便漠然地抽回,跟着坚决的脚步一同转身离开。
“阿香……”老夫人匆匆往外撵了两步,踉跄中被门槛一勾,几乎扑跌下去。
下坠的视野中,一双手用力将她扶住、扶稳。
她听见李隐舟低沉下来的声音:“夫人不必伤心,阿香此去,某一定还您一个完完整整的女儿。”
老夫人不可置信地扭头看他,眼底收不住的悲怆依旧无声淌出。
菲薄中天色中,青年挺秀的鼻梁勾出一道明锐的日光,一双黑寂的眼空山静影,深藏暗光。
他的手却是温热有力的,力道沉稳,托住她不往下跌。
可人一去蜀,如何能够全须全尾地回吴?
似看穿老夫人心头所问,他补道
“投之亡地然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
刘备娶亲的消息在三日后才公诸于世。
娶的却不是他心念的孙茹,而是已经年过二六的大姑娘孙尚香。
孙尚香仅用了一句话就说服他。
“若您娶了阿茹,以后见面将如何称呼兄长呢?”
他若娶孙茹,论资排辈便成了孙权的晚辈,难不成要以五十的岁数喊二十八岁的孙权一句从父?
半生煎熬至今,他已忍耐得足够多,足够久,再没有任何痛楚可以穿透他心头重重密布的刀疤真切地中伤他。唯有流言蜚语似挥之不去的苍蝇,时时刻刻嗡鸣在耳畔,磋磨着他看似坚不可摧的意志。
但他也是人,不是一尊雕塑,一个泥偶,也想偶有清净。
于是双方各退一步,定好次日回荆州。
听到这个消息时,孙尚香只是淡然冷笑:“他娶谁都是一样的,左不过是怕兄长来日和他翻脸罢了,也不知为他出生入死的甘夫人如今是否如意。”
李隐舟见惯了她明媚的笑容,倒许多年不见她冷脸对人,不由想起小时候她那是非分明的倔强脾气,心头终是有冷暖交织。既欣慰她依旧是那个爱怨分明的孙尚香,又疼惜她这些年强做懂事,不敢天真。
正打算和她合计日后的事宜,却见董中匆匆忙忙跨进门口,一见孙尚香露出这样冷凝的表情,下意识讪讪地收了脚往后一退。
有杀气。
孙尚香把眉一拧,喊住他:“跑什么?”
董中的动作一滞。
抬眼小心翼翼地打量李隐舟的脸色,用眼神无声息地询问自己该迈哪只脚。
李隐舟倒是笑了笑,招手令他进来:“我要的东西做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