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夏末,初秋,圆月高悬。
柴房的大门紧闭,只开了扇小窗,月光伴着风跑了进来,卷在姜得豆身上。
风很凉,她却有些热。
姜得豆屏住呼吸看向桌边,香炉里的香已经灭了,还剩一大截,只燃了一点。
她这才重新吸起。
脸上忽然多了道视线,沉甸甸的,很是灼热。
她松怔,看回去,一眼就瞧到了沈一杠清俊的脸。
沈一杠不讲话,微低着头,眼神落在她脸上,眸色越来越重。
姜得豆:“……”
她在他充满侵略性的目光里渐渐低下了头。
他向前凑了一步。
姜得豆向后退去,才退了一点,腰就顶上了桌子。
无路可退。
“……”
她忙抬头看他,眼里晕着丝慌乱。
他还在像她靠近,头随之低下。
随着距离的亲密,他将她看得清楚。
她额边有一缕碎发散了下来,柔软地垂在肩头,不是初见时那样的及腰长发。
——她竟谨慎到剪了发。
沈一杠比她高上许多,不足一尺的距离让她看不见他的脸,只能看见他的轮廓清晰的下颌。
很白,很干净,没有胡茬。
他双唇微抿,向她脸上落下来。
“……”她的心快速跳了一下。
急中生智,她把手里的水盆高高举起挡在自己脸前: “你、你洗脸。”
他没什么停顿,顺势把脸埋进了水里。
“……”
姜得豆维持着高举水盆的姿势好一会儿,在她双臂开始发酸时他抬起了脸。
沈一杠闭着眼,面上带着水,有细细的水流从他额头缓缓流下。
她把准备好的帕子递到他手上,他自然接过,轻轻擦了擦脸。
“你方才跑什么?”他问。
被她方才的惊慌无措所取悦,这会儿他的声音难得带了丝愉悦。
“……”
姜得豆没答,沉默回视。
他这话问的没有意思,她不跑,拿到等着被他占便宜么?
“端着水,却不让人洗,这是什么道理?”他继续问。
“……”姜得豆这才反应过来:“你抓我进来是想洗脸啊?”
他笑着反问:“不然呢?”
笑意很淡,不及眼眸,仅限脸上。
“……”
他冷着脸时姜得豆不喜欢。
他笑时姜得豆却更是不喜,只觉阴冷。
姜得豆冷眼瞧他:“你分明是故意在吓我。”
如果只是单纯为了洗脸,在院子里也是一样,何必多此一举把她拽进柴房呢。
他低声一笑:“我吓你什么了?”
姜得豆:“……”
“嗯?”他追问。
尾音拉得很长。
姜得豆拒绝回答这个颇具调笑的问题。
她沉默着盯他看了会儿。
他脸色已经恢复如常,眼神清晰,不见半分恍惚。
“你没中催情香。”她说得笃定。
他垂眸看她,语速极慢地说了句:“你莫不是忘了,沈某是行医之人。”
——行医之人还怕解不了这迷情香么。
骄傲之意昭彰。
姜得豆多看了他一眼。
他是一个称职的宫人,说话做事不露个人喜乐,心思藏得深。
她遇到他的这段时间,从未摸清过他的真实想法。
可这会儿,他却几近直白地表露了他以医者身份为荣。
“……”
这样的沈一杠,让姜得豆隐隐想起一个人来。
瑜州名医世家霍家公子霍奉天。
姜得豆眉心一跳。
片刻后她试探性问了句:“你怎么认识醉饮黄泉?”
那是十年前的东西了,而且封存时只有霍、谢两家知道。
她眼睛紧紧盯着沈一杠的脸,不漏掉他的每一个表情。
“你确定想知道?”他的反应很平淡。
“……”
知道太多秘密的人一般活不久。
姜得豆略一思索摇了摇头,没再追问。
沈一杠不可能是霍奉天。
她与霍奉天有过短暂接触,一起抗疫六个月,只是那时她年纪还很小,霍奉天的具体长相她记不得了,只记得那是一个很傲气的倔强少年,瘦,且黑,嘴边有绒毛状的浅浅胡须。
而沈一杠很白,冷却不傲,没有胡茬。
最重要的是,在谢家灭门后,霍家也随之被屠。
谢、霍两家因疫情而结缘,之后十年一直有联系,关系颇为亲密,谢家覆灭后,霍家也被牵连。
谢家是九千岁明着杀的,罪名很清楚,是哄骗幼帝试图乱政。
而霍家没罪名,且霍家几代行医,恩泽瑜州,深受瑜州百姓们爱戴与拥护,因此九千岁采用了阴招。
霍家的灭亡要比谢家惨痛上百倍万倍。
九千岁说瑜州城进了敌国奸细,未免奸细逃窜,所以封了瑜州城,什么时候抓住奸细,什么时候开城门。
城内百姓坐吃山空,物资很快不够用,穷人很快吃不上饭。
霍家开了铺子救济施粥。
起先还好,只是救济穷人,可城门迟迟不开,越来越多的人来霍家申请救助,先是乞儿、穷人,后是普通百姓,到了后来富贵人家的存粮都见了底儿……
霍家也支撑不住了,他们自己缩减衣食,却仍继续为百姓施粥。
后来,霍家也没了余粮。
这时,瑜州城流传霍家还有个超大粮仓没有开,他们先前施粥只是假惺惺为了作态而已,反正霍家家大业大,粮食多得很。只是霍家见城门没有开的迹象,他们这才决定自给自足不再开放城门。
开始有人到霍家门口叫嚣,要求霍家开仓放粮解救瑜州城之危。
初时,只有个别人来闹。
毕竟霍家几代行医,又时常救济没钱看病的穷人,瑜州百姓几乎每家都受过霍家恩惠,所以大家也并不愿意为难霍家。
只是食物实在是稀缺,后来在饥饿的恐惧和支配下,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到了去霍家闹事的行列里。
霍家的门口,从行人两三个,很快到了整条街都装不下的地步。
闹事的人数远远超过霍家家丁。
霍家的门被撞开了。
霍府的所有物事被一扫而空。
讽刺的是,霍府真的没有粮食,连可食用的草药都没有了。
他们的存粮,早就和瑜州百姓一起用完了。
但闹事的人们还是不肯相信,他们深信是霍家把粮食藏在了他们找不到的地方,抢不到粮食,他们就抢能看到的。
桌子、椅子、花瓶……
看见什么抢什么。
霍家一无所有了。
闹事的人终于消停了。
可是霍家的苦难才刚刚开始。
瑜州忽然出现了神秘人物,姓张,满城发公告。
【敌国奸细在霍家,谁取奸细首级,就赏米一碗,次日开城。】
第一天,没有人行动。
第二天,也没有人行动。
第三天,有人抡着一个霍家家丁人头来了,赏米一碗。
可公告却没有撕掉,城门也没有大开。
百姓们围在城门口质问:“为什么不开城门?”
守卫高高站在城墙上,由上而下扫视着人群:“因为奸细不止有一个。”
“昨天死的那个是奸细吗?”
守卫说:“不是。”
人群沸腾了。
“那岂不是误杀了好人?”
“谁杀的人,理当杀人偿命!”
“就是,霍家说到底也对我们有恩,不能让霍家人白死……”
要求惩办凶手的声音络绎不绝,直到人群里传来一句微弱的质疑:“错了也一样有奖赏?”
“……”
哄乱的人群刹那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屏着呼吸仰头看着守卫。
“是的。”高高在上的守卫看着像狗一样祈食的人群:“大盛安危最为重要,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百,错了也一样有奖赏。”
“……”
人群噤了声。
事已至此,他们都明白了,九千岁这是要亡霍家。
霍家人一日不死完,瑜州城门就一日不会开,他们全部得跟着霍家陪葬。
城门前的人群悄无声息地散了。
夜里,霍府上空盘旋着痛苦惨叫声。
——整整一夜。
次日凌晨,张老板门口挤满了瑜州百姓。
他们脸色格外难看,似喜非喜,似怒非怒,身上布满了血渍,或浓或浅淡,但每个人身上都有血。
他们手里——
都提着血淋淋的头颅。
鲜血从霍府而来,流满了整个瑜州街道。
他们哀嚎着叫嚣着——
“瑜州已无霍家人,请打开城门!”
“瑜州已无霍家人,请打开城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