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时候,季澜都觉得这孩子和幼犬一样,别人随手喂了点东西,便认了主人,巴巴的跟着,从此再不瞧其他人…… 晚间,季澜从圣人那里回来,见孩子强打着精神似在等她,忍不住笑了笑,坐到孩子身边陪他,或者说等他睡着给他换药。听小竹子说,这孩子太过羞赧,下午连水都不肯多喝,只说不渴。身体的事儿是不能纵他的,季澜佯装生气,点了点孩子干裂的唇,撑起他小小软软的身子,端了一盏水喂他,孩子靠在季澜怀里,耳尖微红,小口小口的饮着,忽然孩子道:“大人,您帮我换药吧……” “嗯?”季澜微惊,一时忘了纠正孩子对她的称谓,这孩子昨天分明还忌讳的很。 “我知道您心好,怕我难过想等我睡着,可我却不能这么不懂事……您昨日已是为我忙碌一晚了,今日便早些歇息吧“ 若一个生活在腐水之下、烂泥之中的人,偶然发现自己最丑陋最难堪处,被人包容了一次。他是该自欺欺人,或是从此小心翼翼的遮掩,战战兢兢的讨好,只当那一次是侥天之幸从此感念余生,还是拼着心神俱裂豪赌一次,赌她真不当自己是个恶心的怪物,亦或是昨日自己病的昏沉未发觉她的厌恶? 锦被下孩子死死掐着掌心,他宛如蒙着双眼立于悬崖之畔,迈出一步是不测深渊还是我生只在五五之间,他该不该来个痛快呢? “无碍的”,季澜如是说。 “我亦是无碍的”,孩子听到自己这样回答。啪嗒一声,命运的罗盘开始拨转。 他到底只是个孩子,便是心思比旁人深沉些,这样的事情前也是做不到佯装寻常的,孩子微垂着眼,不知自己神色变化,忽怒忽悲,如泣如诉。季澜叹了一口气,顺了顺孩子发丝,“你这孩子,心思可真重啊……” 一声叹在孩子心底转了几转,心思重……?是好还是不好呢?该是不好吧……孩子颤了一颤,身形缩成一个防备的姿势。他不想如此啊……只是在这宫里,便是处处小心防备,尚有飞来横祸,如何能心思简单…… 大人……您……是不是对我失望了?甚至后悔救了我……?孩子不敢问出口。 季澜能够明了几分孩子的心思,她知道这种事言语无用,因此不再多说,离榻将炭火调旺两分,待屋子里微有些热了便将孩子身上的寝被掀开一些,停在腰腹处。便先处理他背上的鞭伤吧……无论答案是什么,他分明都未做好准备。 孩子将头埋在枕里,掩住因焦躁与渴望扭曲的面容,佯装平常的等待一场判决,背绷的僵直死紧,显得那些撕裂的伤口愈发狰狞。 季澜手指轻柔的拂过白玉新瓷上的那些凹陷凸起,带着怜惜抚慰,三个月之内的是鞭伤,正合崔侍君得宠的时日,而经年陈久的,竟像是猛兽的爪痕。 “你从前都曾在哪里伺候?” “什么?”孩子一时陷在自己的思绪里无法自拔,季澜又将话问了一遍。 “奴才原本是在鹰虎房伺候的,三个月前去了崔侍君宫里” 这么小的孩子,待的竟都是凶险之地……季澜一时也说不好是这宫里有人要他性命,还是惯常的踩高捧低,只暗自记下此事,准备回头详查。孩子经她这么一打岔,心神松懈两分,在季澜处理他身前伤口时,害羞的扯过季澜放在枕畔中衣的一角盖住眼睛,竟让季澜也觉出两分不好意思来。处理这里……确实是有些奇怪。 终于,还是要处理下身伤口了……孩子迟来的生出两分怕,紧紧的闭起双腿,藏住那插着管子不断流着脏水的地方。可是……哪藏的住呢……身下垫子上的水痕早就漫过了双腿的范围,这屋子怕是一迈进来就能闻到那股子掩不住的腥臊……于是孩子自暴自弃,任由季澜用掌将他两腿隔开。 何其奇怪,这世上有为权势自阉入宫的,也有一辈子都迈不过这坎的,这孩子早慧敏感,恐怕此事早就成了他的心结……何苦因命运的无常为难己身呢?季澜不懂。且她打小长在宫中府里,从未觉得他们与一般男人有什么不同。孩子何其幸也,何其不幸,或许这天下男子在她眼中只有两种,圣人与其他。所幸,这并不妨碍季澜怜惜孩子,甚至,只能让她更为怜惜罢了。 孩子紧盯着季澜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细微表情,终于缓缓松了一口气,他瘫软下身子,才发觉自己一身冷汗……他到底是高估了自己,所幸命运终于厚待他一次,他并未赌输…… 待季澜小心的拔开又插入药管,孩子将手臂盖在眼睛上,暗沉里眼泪倏的落了下来,先时还只是一两滴,后来连续成流,终至扑倒在季澜怀里嚎嚎大哭,似要哭尽这一十三年的种种委屈,可说的、不可说的,不足一提的或天崩地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