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醉仙情牵乙弗后 西魏大统四年(538年)深秋时节,“双信”部队终于回到长安。宇文泰体恤将士兵卒,给他们放了半个月的假。 这一去将近一年,王思政和韦孝宽对宋怀信诸多挂念,终于盼到他安然归来,拉着他连喝了好几天酒。宋怀信在洛阳经历了大喜大悲,但又不能与人诉说,正好借酒消愁。 这一日又到他们常顾的醉仙酒楼,宋怀信闲来无事最先到达,上到二楼俯视着台上琵琶流转声音清丽的歌伎,要了一壶酒便开始自斟自酌。那女子名为柳如烟,是醉仙酒楼卖艺不卖身的头牌歌伎,他们几个来的多了,与她已经熟识。 宋怀信心中有事,尚未开席已经微醺,他看着那个眉目清秀的小女子低吟浅唱,何况又是曹植的大作《燕歌行》,一时间心潮涌动,对白青慈无边的思念和家乡残垣断壁的场景轮番泛了上来,几乎将他溺毙。他甩了酒杯,直接用壶灌起酒来,辛辣的液体在他身体里冲撞,却没有一点能帮他抚慰伤痛。 “贤弟莫不是有心事?” 王思政和韦孝宽二人款款走来,王思政从未见过宋怀信这个样子,一时起了揶揄之心,逗弄起他。 “我们的安东大将军丰神俊秀风光无限,已经不知成了多少名门闺秀的梦中贤婿,现在却一个人坐在这里喝闷酒,到底是为了哪家姑娘?” 韦孝宽不似王思政这般文雅,憨憨笑着跟了一句:“老弟,到底看上了谁家的女儿,漂亮吗?” 宋怀信朦胧着眼睛看去,这两个俱是人中之龙,一个挺拔隽永,一个彪悍狂狷,是他的伯乐和知音、是他出生入死的手足、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伙伴,如果心事都不能与他们诉说,那人生真是太悲惨了。 王思政见他情绪低落,便拉着韦孝宽坐下,又要了些酒和几样小菜,沉默着等他缓过劲来。 他们常驻醉仙酒楼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这里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到了饭点人声嘈杂热闹非凡,一方面能够探听许多事情,另一方面在这种混乱的环境中反而更好说话。 王思政淡然地斟酒吃菜,韦孝宽却耐不住冷场,他也知道宋怀信有心事,便转了其他话题。 “老弟,你刚回来恐怕不知,那柔然国来和亲的什么闾公主好生霸道,已经将皇后赶出宫了。” 宋怀信喝的虽多,却并未真醉。他回来时间不长,又因着假期没有上朝,何况自己一心都在洛阳的经历上,根本没有听说这事。此刻初闻之下不由得大惊:“什么?皇上竟然……竟然废了乙弗皇后?” 开朝众臣皆知皇上与发妻乙弗皇后伉俪情深,虽然后宫三千却只宠她一人。众人难得见到专情如斯的皇上,故而对他敬佩异常。正因如此,宋怀信才有这种反应。 “是郁久闾公主……”王思政提点韦孝宽,“此处虽然嘈杂,但这是皇上的决定,你我不可妄议。况且现在高欢虎视眈眈,皇上若非这样牺牲,我们怕是要被灭国了。” 见到宋怀信有些不解,王思政解释道:“宇文丞相得知柔然有意同高欢联姻,便先行动,派了化政公主嫁与阿那瓌(音瑰,古体字)可汗的弟弟塔寒,谁知高欢从中挑拨,告知阿那瓌可汗化政公主并非真正的皇亲,阿那瓌可汗不悦,欲要发兵进犯。宇文丞相一时心焦,又想到塔寒并非柔然掌权者,所以与皇上商议之后决定,迎娶阿那瓌可汗的女儿郁久闾公主为后,正式建立和平关系。” 宋怀信铁拳紧握,不知道是为谁生气为谁心疼,一时郁结,又干了一壶酒。 三个男人正沉闷着,只见柳如烟抱着琵琶从一楼袅袅而来,一时间嘈杂的酒楼里安静下来,谁也没有见过头牌歌伎主动为客人献唱的情景,所以都聚焦到了此处。 柳如烟盈盈万福后对着三人道:“民女见过王将军,韦都督,宋将军。”她声如泉泠,甚是悦耳。几个人不知她何意,王思政仍叫店小二看了座。 柳如烟也不推辞,坐下后对着宋怀信道:“民女听闻宋将军凯旋,特来演奏一曲《出塞曲》助兴,请将军鉴赏。” 此话一出登时引得四下哗然,在座宾客多是平民百姓,就算有巨贾贵胄也不认识宋怀信,谁能想到高洁冷傲的柳如烟竟然如此低眉顺眼地要为他弹奏吟唱,任谁都想伸长脖子好好看看这个长安十大名伎之首的柳如烟口中的“宋将军”到底是何方神圣。 宋怀信却不置可否,他仿佛置身事外一般斟酌了几杯,许久之后才缓缓说道:“柳姑娘与我们都是旧识,今日如此客套,倒是见外了。更何况我们算是落荒而逃,如何担得起‘凯旋’二字?” 宋怀信自从一战成名之后身边围绕着太多莺莺燕燕,他原本就不耐周旋,现在心情烦乱,对柳如烟也不甚客气了。 如此桀骜的反应是半点颜面也没给柳如烟,王思政都觉得宋怀信有些过分,但他不知道柳如烟前来何意,所以没有说话。柳如烟自己却依旧恭顺,回声道:“宋将军以少敌多,在一对二十的情况下全军完退,未损一兵一卒,这还不算凯旋吗?” 三个人均是一愣,没想到如此隐秘的军事概要竟被这个风月场所的小女子掌握得一清二楚,很明显她还有隐藏的身份,此时寻他们而来,看来就要浮出水面了。 宋怀信听到她当着众人直接说破要事,心里稍感不悦,但柳如烟这样做无非是立马扬威,引得宾客关注,他不清楚对方来意,只能道:“柳姑娘的《出塞曲》绝世无双,若要专门为在下弹奏,在下应当包场陪护,洗耳恭听。” 柳如烟咯咯笑了几声,双颊染上红晕,更显得楚楚动人,在座宾客都为之沉醉,有些不拘小节的人都已经叫嚣着让宋怀信毋需多言,直接在大厅里听曲,正好惠及民众。 柳如烟瞧瞧四周起哄的人群,回过头来意味深长地看着宋怀信,等着他回答。宋怀信笑笑,比了一个“请”的手势,将主动权让给了柳如烟。 琵琶声响起来的时候,莫说杯盘响动,人们连呼吸都屏住了。她一双纤纤素手在琴弦上急速翻飞,快得只剩光影。那柔美清脆的乐器被她演奏出一种雄浑的气势,仿佛两军阵前万马奔腾,铁蹄踏过四方震动,除了杀声震天就是刀剑齐鸣,每个人都拼尽全力去保护远方的家人和身后的国土,胸中翻涌着澎湃的热血。 琴声时而高亢明亮,像冲锋的号角;时而沉郁顿挫,如痛失了手足的士兵。琴速之快,声音之急,音律之广,曲式之难,让人忘乎所以,眼前只剩金戈铁马的壮阔景象,犹如自己就置身于血腥冲突的战场中央,亲眼见证这残忍而悲壮的一幕。有些承受力差的人已经捂住胸口面露难色,然而拥有十万雄兵之势的琴声还没有停,人们只能跟随它继续冲撞拼杀。 越来越急,越来越急,急到宾客们忍不住呼吸加速,手心出汗,感觉自己在承受雷霆之击,就在要无法忍受即将崩溃的一刹那,女子忽地五指抡着琴弦一拨,沉郁的响声显示出战争结束,鸣金收兵。此时残阳如血,万籁俱寂。她力道之大,那琴弦仿佛出鞘的利剑一般嗡颤不止,收手许久之后仍在飞速震动,内行人能看出它在崩断边缘。然而嗡鸣半晌之后,所有琴弦终是回归原位,复于沉寂。 一时间整个酒楼鸦雀无声,不知是没有从刚才的惨烈厮杀中醒来,还是不愿意打破这种沉雄壮阔的气氛,过了很久才听见一个人缓慢而响亮地鼓掌,并说道: “我与柳姑娘相识已久,今日的《出塞曲》,才让我见识了什么叫深藏不露。” 柳如烟起身回礼道:“王将军过奖,民女琴艺不精,还望将军指点。” 王思政哈哈笑道:“真是折煞老夫,既然我们几个俗人算是与柳姑娘有知音之遇,不如寻间雅舍继续互相切磋如何?” 柳如烟眉目含笑,盈盈再拜道:“民女能得将军知遇真乃荣幸之至,那就请移步上座吧。”说罢起手带路,早有店小二等在一旁,准备将四人迎入楼上。 这醉仙酒楼外观呈宝塔形,下宽上窄,共分五层,一层大厅中有散客兼舞台,二楼至四楼都是长廊结构,成回字形,能一眼望到一楼台中的演出。王思政三人一般常坐的二楼都是非富即贵的官宦商贾,这里视野开阔,服务周到,比一层尊贵许多。三层则是隔间包厢,能到这里的人一般都不会露面,是店家无法逢迎的人,可遇而不可求。第四层是各个红牌的闺房,神秘异常,根本没人到达过这里,只存在于传闻中。而最高层则没人知道是什么用途,那里已经不与下面四层相通,一般人都发现不了,只有极少数人才知道它的存在,而能进入的人更是凤毛麟角。 三个男人无所畏惧,又恰逢酒至微酣,便也不多想,直接跟着店小二和柳如烟走了。沉浸在袅袅余音中意犹未尽的众宾客目送着他们几人消失在楼梯口,只能望洋兴叹自愧不如。 小二带着他们上了一层又一层,王思政是几人中最熟悉这里的,他不禁问道:“这一层是……各位姑娘的闺房所在了吧……?我们几个粗鄙俗人怎么能踏足此处,污了柳姑娘清名?” 柳如烟看他一眼并未答话,只是神秘一笑,招手屏退了小二,然后领着三个人又上一层。 原本不以为然的王思政此时觉得有些出乎意料,神色不由机警起来。韦孝宽向来没个害怕,况且他们三个大男人跟着一个小女子,他一点没觉得不对劲。宋怀信酒喝得最多,此时也清醒过来。他觉察到王思政变了神态,心里不禁也打起精神。只有柳如烟淡然如常,抱着琵琶上了五楼,站在至高层唯一的门口处等待他们。 这情景已不容他们多想,无论里面是刀山火海还是悬崖峭壁都只能进去了。王思政首当其冲,跟着柳如烟进了房间,韦孝宽与宋怀信见状也一前一后消失在门口。 进了屋子才发现这里的装饰果然很奇特,四面为窗,窗户大得基本与墙同宽,从每个角度都能俯视外面,将街市上的人间百态尽收眼底,但是反过来,如若有人想“隔墙有耳”刺探里面的消息则难如登天,巨大的玻璃墙就让他无处藏身。 宋怀信点头道:“果然别有洞天。” 柳如烟将琵琶放到一边,为几个人斟上热茶,从容道:“此处的防范装置原自家父设计,这里离地七丈,从外面只能看到重楼高阁,看不见这半透明的窗户。屋子的墙壁里刷有松油,有极强的隔音效果,所以来到这里谈事情,只会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三个男人既来则安,王思政吹着热茶缓缓道:“柳姑娘费尽心力将我们带到这里,身份目的必定惊人,有何要求不如直说。” 柳如烟欠身道一句“稍安勿躁”便转身去了隔间,再出来的时候已然换了装束,虽然仍是肌肤胜雪眉如远黛的倾世美人,但已然没有了刚才歌伎的低眉下目神情,花红柳绿的装束也变成了鎏金暗红的九重大摆,王者气息充斥周遭。 她再为三人斟上一巡茶,然后面朝窗户,看着外面热闹嘈杂的芸芸众生,许久才道:“各位可否听说过天星阁?” 宋怀信和韦孝宽面面相觑,王思政却捋着胡须若有所思。 “坊间传言天星阁是中原最有名的民间情报机构,传说这个组织能探听到已经任何发生的或者即将发生的事情,但是头领十分神秘,从来没人见过,当然,天星阁的部众也没人见过,仅存在于传说当中。” 宋怀信酒劲还未全过,他看着今日一反常态的柳如烟,揶揄之心大起:“天星阁倒是没听说过,但这名字可以解释一二,既然是情报组织,莫不是说其部众多如繁星,都是耳目?” 柳如烟赞许地点头:“不愧是宋将军,眼光独到一语中的。周天繁星虽小,幽光无处不至——这正是天星阁的要义,也是我们作为情报机构的关键所在。” “你们?”王思政一愣,旋即悟道,“传闻天星阁座下有七位长使,其中只有一位女性,柳姑娘莫不是七长使中的……瑶光?” 柳如烟微微一笑,对着王思政道:“王将军果然见多识广,连天星阁的核心成员都一清二楚,竟然还知道瑶光的名字。不错,既然请各位上我醉仙顶楼了,我也绝不相瞒,七位长使分别是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瑶光,除瑶光之外都是男子,这七人分管七个方位之事,共同维护天星阁的运作。” 解释了一番,韦孝宽并没有听出关键,他追问道:“可你到底是不是瑶光啊?” 柳如烟低着头,字字珠玑: “我是,天,星,阁,主。” 一时间寂静无声,只有屋角处的红泥小火炉发出毕剥之声,炉上清水沸滚,嗤嗤响个不停。许久宋怀信方道:“敢问天星阁主,邀我三人前来究竟所为何事?” 柳如烟忽地起身跪拜道:“民女想请三位将军救一个人。” 离她最近的韦孝宽下意识想将她扶起,柳如烟原本坚持,但韦孝宽力拔盖世,大掌犹如铁箍,稍稍用力就将她整个搀起扶回到凳子上。王思政也见不得女子下跪,不由道:“柳姑娘既身为天星阁阁主,自有部众排解忧难,何苦如此求人?” 此事说到柳如烟痛处,她眉头紧促,泫然欲泣:“我天星阁只是情报机构,却并非杀手组织,况且我要救的人,连将军也不一定能成功。” 宋怀信觉得事有蹊跷,既然柳如烟能找上他们,说明事情真的棘手,现在见她梨花带雨的模样,脑海中隐隐泛出与小慈离别时的情景,他心中烦闷,不耐道:“那到底是谁,能劳天星阁阁主不惜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也要相救?” 柳如烟抬起头,雾气迷蒙的泪眼定定看着他,一字一顿道:“我要救之人,是皇上因和亲而废黜的——乙弗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