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奉命陪嫁赴柔然 王思政瞬间变了脸色,不悦道:“阁主不是说你们藏匿民间么,为何对朝堂秘事都了如指掌?再说我们几个也是今日才提起皇上废后一事,阁主又如何得知从而找来?” 柳如烟带着眼泪嘴角噙笑:“王将军忘了我的身份吗?我天星阁只有不想知道的事,没有知道不了的事。我可以这么自信,是因为家父当年是宇文丞相的影卫,我这一身功夫都是从他而来……家父为宇文家族出生入死奔波卖命,而我则跟随父亲成了丞相府上的歌伎。只是后来……” 提起往事,柳如烟耐不住心酸,眼泪又顺腮而下。 “真是让各位见笑了,”柳如烟提袖拭泪,自嘲道,“我身世悲苦,就是经历了常人难以想象的折磨也没有这样哭过,成为天星阁阁主之后更是一副冷若冰霜的样子,或者作为歌伎曲意逢迎,或者掌握世事倨傲淡漠,已经很少有真情流露的时候了……” 几个人知道她仍有故事,也不催促,只是静静喝茶,等待她自己平复心情。 许久之后柳如烟终于娓娓道来:“原本家父是最出色的影卫,他们都签着生死契,除非完成契约,否则只能活在暗无天日之中。家父是孤儿,性命乃宇文丞相父亲所救,所以家父死心塌地跟着宇文家族,从未想过逃脱。后来他遇到了身为歌伎的母亲,渐渐生出了成家隐退的想法。此时宇文老爷已经过世,宇文丞泰执掌大权。家父在完成了契约之后向宇文泰提出了脱离影卫组织的想法,宇文泰同意了,于是父亲带着母亲离开丞相府隐姓埋名过起了平凡人的生活。待我六岁时,母亲离奇死亡,父亲为了我原本已经放弃报仇,后来听说宇文泰知道杀妻仇人是谁,于是思虑许久又带着我回到了丞相府。从此我便继承了母亲的身份,成为府上的歌伎。不久之后父亲也在行动中发生意外而过世,我开始有所怀疑,但苦于没有证据。那个时候我刚刚七岁,他们大约觉得我只是个羸弱的小女孩,所以没连我一起杀了。但是丞相府已经不再留我,将我送了出去。我辗转各家,被人推来推去,最终被西平公留在府中陪伴他的女儿,那小姐就是日后的乙弗皇后。” 柳如烟陈述平静,将自己十几年的漂泊苦痛化为一番谈资,三个男人听起来却心中翻涌,倍感压抑。幼年丧亲,从小为伎,辗转各家,飘零无依,这样一个小小的女孩竟然成长为今日他们面前的天星阁阁主,这其中的滋味常人如何体会?辛酸折磨也只有自己才知道。 “所以……你对乙弗皇后情深义重,现在才要不惜一切救她出来?”王思政问。 柳如烟点点头:“不错。我被人像皮球一般踢来踢去,只有到了西平公府第才算安定下来。乙弗皇后贤良淑德,心疼我的遭遇,从小待我如亲姐妹。西平公府环境宽松无人监管,我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培养天星阁势力的。” “你是觉得父母都死得蹊跷,”宋怀信若有所悟,“所以你组建天星阁,原本是想报仇的?” “没错……这么多年我从未放弃过报仇的想法,奈何我一介弱质女流,只培养出了情报使,杀手却是一个也没。” 良久没插话的韦孝宽不解道:“可是我们能帮上什么忙啊?废不废后那是皇上的事,我们几个赳赳武夫,自己的项上人头都朝不保夕,哪有余力去管皇上的后院。” 韦孝宽话虽粗俗但却在理,王思政和宋怀信也不明白柳如烟这样费尽周折到底所谓何事,他们只是战场杀敌的勇士,如何能插手这样的宫闱秘事? 柳如烟却蹙着双眉频频摇头,仿佛忍受着巨大的痛苦。 “我若还有办法,怎么会走到这一步!天星阁已经得知宇文泰对乙弗皇后起了杀心,我若再不救她就来不及了!” 三人闻言均是大惊,且不说天星阁是如何得知这种隐晦之事的,但宇文泰和乙弗皇后中间毕竟隔着皇上,他怎么可能为所欲为?就算他实权在握,那一个被废黜的女人又对他有何威胁? 柳如烟察言观色之能炉火纯青,不消思索便一眼看穿他们心思,急急解释道:“那柔然嫁来的郁久闾氏蛮横跋扈,原本只要后位,如今却连乙弗皇后的性命也看着碍眼,必杀之而后快。宇文泰忌惮柔然兵力,况且高欢也已经与之联姻,如若他二人联手来攻,我朝必定倾覆。所以当务之急只有先牺牲乙弗皇后以泄郁久吕氏心头只恨,才能平息阿那瓌的怒火,暂保我朝平安。” 王思政与韦孝宽恍然,这一番分析细致入微,果然同当下形势一般清楚,若照此发展,乙弗皇后必死无疑。两人正思索着该怎么营救,却听宋怀信问出了完全不一样的问题。 “阁主刚才说高欢已经与柔然联姻成功……”他忽然觉得口干舌燥,一时间慌乱无措,面色也苍白下来,却哆嗦着嘴唇没有了下文,似乎不开口事情就不会同自己想的一样。然而柳如烟已经知道他的想法,见他万分辛苦,终是不忍道: “我本不想说,既然你已猜到,我也不再隐瞒。你想的没错,去柔然和亲的正是乐安公主……此时该称呼为兰陵长公主了……她的陪嫁侍女正是你的心上人——白青慈。” 王思政与韦孝宽面面相觑,并不知此话何意,可宋怀信却截然相反。他怔怔地看着柳如烟,似乎也不明白她说了什么,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这细细弱弱的一句仿佛千钧巨鼎忽然压在胸口一般,他只觉得双眼发黑喉头腥甜,差点没忍住一口血喷洒出去。王思政和韦孝宽见他神色异然,却不知个中缘由,但见他一头栽向旁边,王思政眼疾手快将他扶住,却发觉他浑身发寒如置冰窟,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渗了出来,嘴角已见血色。 “你什么意思?!” 见到宋怀信这种反应,韦孝宽不由得冲着柳如烟虎吼一声,怒目圆睁。王思政却一心都在宋怀信身上,只见他蹙着眉头,双眼紧闭,整个人仿佛在一瞬在被抽走了所有生气。 “三弟!”王思政沉痛地喊了一声,将他拖起来,他却瘫软得像泥一样,全身重量都在王思政身上。 “快送到里间来!”见宋怀信重创如此,柳如烟也十分惊讶,她指挥着两个人将宋怀信抬到床上,他却依旧没有清醒过来,而眼角竟然隐隐有泪。 “到底怎么回事?”王思政气急败坏地询问柳如烟,“你刚才所说是什么意思,他怎么会成这样?” “我……唉!”柳如烟百口莫辩,只能长叹一声,“我如何知道他对白青慈竟如此深情,否则也不会这么直接中伤他了。” “你快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韦孝宽不耐地又吼她一声。 “王将军韦都督稍安勿躁,请听我慢慢解释,”柳如烟将二人让出屋子,又为他们沏上茶,缓缓说道,“接下来可就都是宋将军的私事了,原本我们不能长舌乱口,但如今我救人心切,只能将相关之事一一道来。刚才我提到的兰陵长公主的陪嫁侍女白青慈,是宋将军青梅竹马的恋人,据线报他们已经在洛阳成亲。白青慈原是宫中婢女,后被高欢收入自己府中,白青慈约是逃避高欢的**才同意陪嫁到柔然的。只是我没想到……他们二人如此情深义重,我伤宋将军如此,真是天打雷劈!” 王思政举手制止她诅咒自己,一双剑眉拧成了疙瘩。 韦孝宽人虽粗犷,心思却细,他思索道:“三弟未同我们提起过……”他仔细回忆宋怀信回来之后的种种表现,忽然眼前一闪,“但是今天的表现也十分异常了,我还同他玩笑是看上了哪家姑娘……原来竟是如此啊!” 王思政却觉得后颈发凉,全身汗毛倒竖。 “我早知他有麒麟之才,生怕他为此所累,所以当时才莽撞地阻止他加官进爵……然而他终是光耀闪烁,获得宇文丞相赏识……但如今可就要受苦了……且不说这位白姑娘已成他妻子,就是宇文丞相知道他有这样的过往,还能不起疑心么?毕竟现在是……敌对的两个国家了啊!” 几个人正烦扰着,却见宋怀信从里间走了出来,面色仍然苍白如纸,神智却是恢复了过来。他强自镇定,面对着柳如烟问道:“和亲者何人?” 柳如烟不敢直视他深邃璀璨的双目,瞥向一边道:“是阿那瓌的长子菴(音安)罗辰。” 宋怀信点点头,神情转冷。 “阁主需要我做些什么?” “宋将军只需正常上朝即可,需要的事情还在后面。” 天星阁不愧为中原第一大情报机构,对事情的发生发展掌握得一清二楚。 乐安公主解禁之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找皇上元善见,主动言明替他分担和亲之忧。 东魏主元善见正为此事烦恼得口舌生疮,高欢又远在晋阳,他实在接待不了已经坐到朝堂上来求亲的柔然使者。乐安公主的出现简直救他于水火,他当即答应了乐安的一切请求。除了常规嫁妆仆众之外,她只向皇上要了白青慈。元善见得知白青慈是陪她回洛阳祭拜母妃的人,又问出此人只是高丞相府上一个普通丫鬟,便也没有多想,当即应承。很快就颁了诏书,乐安公主晋封兰陵长公主,嫁与柔然国头兵可汗阿那瓌长子菴罗辰为妻,不日启程。 乐安公主不知该喜该悲,回到寝宫后整整哭了一天,好在早有心理准备,也就泰然接受了。 第二天她就将白青慈传入宫中说与此事,白青慈没想到事情能如此顺利,反而忧伤起来。毕竟远离故土去往未知,任谁都会忧虑,何况她是作为“陪嫁侍女”出去的,能否保有纯真是个谁都不敢保证的事。更何况还会远离宋怀信,现在分隔两地已无相见之日了,若再去了柔然,此生是否只能怀念了?……但现在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她虽然七上八下五味杂陈,也只能听之任之了。 消息很快传到高欢耳朵里,他竟然日夜兼程赶回了邺城。白青慈留在此处已时日无多,他再一手遮天也不能坏了和亲大事。当晚他将白青慈传至书房,此时夜幕四合,只有桌上那一点烛光微微摇曳着,透露出骇人的景况。 一男一女,一老一少,一坐一站,两个人就这样沉默相对,良久不语。让白青慈讶异的是,高欢竟然也不知道怎么开口,他只是双手抵着额头,似乎一直在思考该说什么。 互相对峙许久,终是白青慈先退一步,她万福道:“奴婢多谢丞相这些年来的厚爱……和当初的不杀之恩……此次一别,不知可否还有机会相见,愿丞相万福金安,安享年岁。” 高欢终是抬起头来看着她,眼里布满血丝。在那一瞬间白青慈几乎觉得自己是错的,也许高欢对她并没有任何出格的想法,毕竟他都是父亲辈的人了。许久他终于开口,哑着声音道:“既然心要走,身也不可留。你既是代表国家和亲,便也要有不容侵犯的样子,他日山长水远,有缘再见吧。” 白青慈无论如何也没想到高欢是这种反应,他这番话含含混混,听不出来究竟何意。但事情已成定局,多说无益。她再朝高欢万福,最终欠身退了出去。此时夜凉如水,清冷寂静,她抬头望着朦胧的月亮,一时间心烦意乱,不知道自己的选择是对是错。如果宋怀信知道了,是会鼓励她还是责怪她? 一个月之后,浩浩荡荡的送亲队伍从邺城出发向柔然开拔。此时已入深秋,越往北走越寒冷,女眷们早早穿上了从未穿过的狐裘大衣。白青慈和兰陵长公主同乘一辆马车,颠簸了数日,两个人都困倦乏力,坐在车上拥着暖炉昏昏欲睡。兰陵长公主忽然开口问道:“小慈,你会怪我吗?” 白青慈一愣,她看着兰陵认真的表情,不禁笑道:“公主说什么呢,这是我自己要求的啊,还要谢谢公主成全呢。” 兰陵却低下了头,黯然道:“去了那边,我可能就保不了你了……若真是刚出虎穴又入狼窝,不要说宋将军,我自己都不能原谅自己啊!” 白青慈心中一阵瑟缩,看来兰陵也与自己有同样的认识。但他们现在就在去往柔然的路上,难道要逃了不成?何况没有人知道这个菴罗辰到底是何种性情,说不定都是吓唬自己。 她宽慰兰陵道:“公主多心了,丫鬟总要带的,只不过这个是我。驸马何许人我们都不清楚,说不定他开明通透,而且也看不上我,呵,咱们就不要自寻烦恼啦!公主你知道吗,听说柔然的大草原很美丽啊!在那里看日出日落应该很壮观的!” 兰陵看着她强颜欢笑的样子,没再说什么。 又行进了十几日,他们终于来到两国边境。这里已经没有了洛阳郁郁葱葱的绿色,连邺城山清水秀的样子也比不上。时已入冬,漫天的风沙吹得人皮肤生疼睁不开眼,食物和水都得不到补给,送亲队伍只能加快行进。兰陵的话也越来越少了,就算小慈常常逗她开心,她也只是敷衍一下,心不在焉。她原以为自己足够坚强,足够勇敢,但此时刚刚走出国门,还没有见到自己未来的夫婿就已经后悔,现在她才知道不是她救了小慈,而是小慈在支撑着她,若这一路没有小慈的陪伴,她不敢想象自己会在日复一日的绝望中做出什么事。 天天窝在马车中颠簸,听着外面狂风呼啸,人们已经渐渐失去了时间概念。又不知过了几日,他们终于遇到了迎亲的队伍。阿那瓌亲帅车队来迎娶兰陵长公主,菴罗辰伴在身侧。 那时候白青慈才知道,兰陵终究是一国公主,她一扫连日来阴郁的状态,早早命人梳洗打扮,穿上最华贵的衣服,盘起了高高的发髻,走下马车的时候就像检阅部队的女王。 大漠风沙中,她的红唇格外夺目,那一张素白精致的容颜衬托出一双坚毅的黑眸,仿佛在与自己的祖国和过去告别,又仿佛在迎接新的使命。 “菴罗辰迎亲来迟,还望公主见谅。”她名义上的丈夫走出来一步,欠身等着执她的手。白青慈跟在兰陵身后,躬身候着,不敢抬头。但听声音倒觉得男子孔武有力却不失仪范,那有些奇怪的汉语发音倒还谦逊,似乎跟自己想象当中的完全不一样。白青慈暗暗松口气,也许真的是自己想多了,柔然国的人心也是肉长的,并非嗜血的恶魔。 “有劳可汗远道相迎,兰陵在此谢过。”她并未牵菴罗辰的手,而是上前向阿那瓌行了个半身礼。阿那瓌怔愣一下,随即哈哈笑道:“听闻兰陵长公主倾国倾城,今日一见果然非同寻常。既然成我儿妇,就赶紧回家完婚吧,可不能站在边境城市中,倾了我的城,覆了我的国啊,啊哈哈哈哈哈!” 这豪迈爽朗的笑声打破了彼此的僵局,兰陵不再纠结,回身牵住了菴罗辰的手,同他上了柔然的马车。白青慈作为贴身侍女也一同跟了上去。两支车队合二为一,终是浩浩荡荡继续向柔然进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