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天后的下午,许秋阳来电。“穆歌,现在方便见面吗?” 第一次,在这种甲方与乙方的关系中,甲方直接称呼她的名字,不是穆工,不是穆设计师,不是小穆,而是穆歌。 之前跟着师傅学习时,跟了大半年,师傅都不知道她的名字,只是每天“小穆,小穆”地叫着,师傅的那些客户也是叫她小助理或是小穆。这个仅限于比陌生人关系稍近一点的人,竟然记住了她的名字,如此轻易地叫出来。 已经有多久,没有听到别人这样叫过自己了?穆歌有一瞬间的恍惚,而后答道:“方便,是要签合同了吗?” 对方道:“恩,稍后我把地址发给你,带着合同过来吧。” “好的,一会儿见。” “一会儿见。” 穆歌拿着早就准备好的合同和打印好的施工图以及报价单背起包要走,看到陶桃进来,又停住,对她说:“桃子,我现在要去签合同了,刚看了下地址,挺远的,今天没办法请你和林岳吃饭了啊。” 陶桃瞥了她一眼说:“让你请你还真请啊?之前是开玩笑的,你这一单又没挣多少钱,估计也就够这个月房租吧。我和我们家林岳不差你这一顿。签完合同早点回家啊,给你留饭。”穆歌搂着陶桃肩膀说:“不愧是我好同学,我走啦~” 到达目的地已是四点多,这是一家私房菜餐厅,这个时间人不是很多。在服务生的指引下,找到那间包厢,许秋阳正坐在里面,等她。 穆歌拿出合同、施工图、报价单和笔放在餐桌上,越到签合同越紧张,总怕来的太容易的事情会跑掉。期间,光是签字笔就掉到地上两次。 “你现在看到我会紧张?”许秋阳突然问道。 “呃······是有那么一点。”穆歌答道。 “我记得在演唱会和我家的时候你并不会这样。” “演唱会的时候纯粹是着急占据了我所有的思绪。而在您家,我那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成功与否都没感想,就觉得只要做了就不会后悔。而之后,我们的关系由陌生人变为,您是我客户。这种关系的转变才是令我紧张的原因。”她诚实地说。 “你对你那第一个客户也这样?” “还好,那是位女客户,而且很平易近人。” “那我,看起来很凶吗?”许秋阳笑着看她。 “没有,您挺······温柔的。”穆歌看了他一眼速又低下头。 “那是为什么?” “我只怕男客户。因为之前实习的时候,我师傅让我去给一位客户送图纸,本来师傅说只是讲解完图纸的内容就没事了。没想到那个人很难缠,硬要改方案。而方案已经改了六七次了。我那时没有临场改方案的经验,打开电脑,握着鼠标的手都是抖的。就按照他的意思大概画了一下,问他‘您觉得这样可以吗?您还有什么问题吗?’他就拿过我的电脑看了几眼说,‘改的不怎么样,不如你师傅’。之后他又指了几个地方让我改,我改完问他‘您还有什么问题吗?有看不懂的我可以告诉您。’他立马就翻脸,大声训斥我,‘你别在这抖机灵显得你聪明,你看看你改的这些,一点儿生活常识都没有。我空调眼在西边你把空调给我放东边,多用的管道不是钱啊?一直在这儿问问问,我不看我怎么知道有什么问题啊?’从来没有被如此训斥的我当时就吓傻了,很害怕,只能连连说着对不起,还要忍耐着他轻视的脸色。”说到此,穆歌已经有些哽咽。 许秋阳不知何时走到她身边,轻拍她的后背安抚她,小声说着:“都过去了。” 穆歌接着说:“回去之后我师傅问我和他谈的怎么样,我说很不好,我的能力不如您,下次还是您去吧。他说他就不去,还让我去,美其名曰是历练。当时我的心都凉了。再次去的时候,他见到来的又是我,便问我‘怎么又是你,你师傅呢?’我回答他工地有事来不了。之后他不让我说话,自己看设计方案。我也不敢问他,他说让我改哪里我就改哪里,当然尽量克制着不让自己的手抖。改的差不多的时候按照师傅的吩咐我跟他说‘您看这方案改的差不多了,您该付设计费了。’他很轻蔑的瞥了我一眼说‘这方案都我自己想的,你们付出什么了?我要是会这个软件还用你们干吗?’我又被堵的哑口无言。之后收拾好电脑出门前对他说‘我师傅说了,让您把钱直接给他转微信就可以。’关上门后,我听到他说‘怎么给我找了这么个人。’当时,真的,连心都在颤。一间一室的房子外加厨房卫生间,前前后后改了二十多次,那是我当时改过的最多的方案。我在去找他之前画了好多,但是在他眼里不堪一提。之前是他自己说要设计成酒店的感觉。但是后来他自己改的都是和他楼下一模一样的格局,因为那样最省钱······我当时就觉得,自己真的太笨了。”穆歌此刻的声音已经发抖,她蜷缩着肩膀,头埋得很低,不让许秋阳看到。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和您说了这些,真的很抱歉,您就当我今天不正常吧。”此刻她的声音已经带了哭腔。 许秋阳一边拍着她的背一边说:“这些不是你的错,你不要自责。在人生的道路上,总是会遇到这样那样的人。不好的人不好的事给你留下了疤痕,你就把这当成是让自己更加坚强的勋章吧。心怀恶意的人自有比他更恶的人来折磨他。给别人制造痛苦,那种人日后也会有人使他痛苦千百倍的。” 穆歌猛然抬起头,问他:“你不觉得这些应该是我该承受的?我之前像其他人抱怨过一次的,他们只会说‘这是年轻人的必经之路,刚入社会的棱棱角角总要磨平的,谁年轻时没受过气?挺过去就好了。’你,不是这样认为吗?” 许秋阳摇摇头。“并不,你经历的事情已经对你的人格造成了伤害。任谁,都不应该无故遭此待遇。如果都认为受欺辱是理所应当,那这个社会该有多么恐怖啊。” 穆歌此刻眼泪流的很凶,又是第一次,又是这个人。他会站在她的角度帮她分析问题,而不是以一个过来人的角度训诫她:“矫情什么?谁都会经历这些,凭什么你就和大家不一样就不能忍受了?” 他,真的和其他客户不一样,和其他年长的人不一样。抛开他的职业,他的价值观就和其他的那些人,不一样。 缓过来之后,穆歌背对着他擦干眼泪,一双眼睛还红着。“唉,我真不应该在您面前这样,抱歉抱歉太抱歉了。” 许秋阳已回到他原本的位置,依然微笑着同她说:“压抑的久了,你也需要宣泄出来。希望,你不要只把我当客户,我也可以是你的朋友。” 穆歌还处于悲伤的气氛中,笑了笑说,好。 他拿过合同、和签字笔,问她;“哪里需要签字?” 穆歌暗骂自己,今天是来签约的,怎么莫名其妙就变成她“诉苦”了呢?这桌子有点宽,她近视眼只能半个身子趴在上面告诉他哪里需要签字。 眼睛略过一大本施工图,他问道;“这本都要签?” 穆歌答道:“是呀,签了字的施工图后期就不能改了,就得按照图纸施工,要不您在看看,想要改的我还可以帮您改。” 他笑着答:“不用了,就是看着这么厚一本,每页都要签字有些惊讶罢了。” “哈哈哈,之前我见过一套别墅的施工图,四层,比您这足足厚了四倍。当知道要每页都签字的时候,那客户都生无可恋了。” “不难过了吧?”许秋阳打开施工图的同时问她。 “哪能一直难过呀,人总是要向前看的,一直沉浸在悲伤中,只会更加悲伤。” 包括报价单在内的都签完字之后,许秋阳说:“不顺便把你的猫带回去吗?” 穆歌只记着今天要签合同,都把蘑菇给忘了,尴尬地笑了笑,对他说:“带回去,今天就带回去。” 许秋阳家离餐厅不远,看到他出来之后只带了一顶鸭舌帽和一副墨镜,问他:“你不再围条围巾带着口罩什么的?不怕被发现呀?” 许秋阳失笑:“穿的越多才越容易被发现,况且现在是秋天。我穿那么多也热。” 他家还是和初次来时一样,没变化,只是蘑菇,好像胖了。 “蘑菇,你怎么胖成了蘑菇球?这半个月你发生了啥?”蘑菇看到穆歌瞥了她一眼就径自走到卧室。 许秋阳摘下帽子和墨镜,说:“她这半个月吃的猫粮比较多。”穆歌看到客厅的柜子上摆放着罐装猫罐头,心下一凛,“猫罐头不便宜啊,好吃,那死鬼肯定可劲儿吃了。” 她对许秋阳说:“猫粮多少钱?我微信转给你。” “我这房子装修你肯定会多费心,几罐猫罐头不算什么,不要再与我争辩。”许秋阳很正经地说。穆歌找不出理由再继续下去,只能给他更好地装修回报他。 临走前,穆歌环视了一眼屋子,对许秋阳说:“合同签过了就会尽快施工,你这些东西是自己搬走还是我找人帮你搬呢?” 许秋阳说:“你帮我搬吧,我告诉你地址。” “那后面选瓷砖,橱柜衣柜卫浴这些你也不能参与了呀。”穆歌有些惋惜。 “是啊,这些都要有劳你了,穆歌。” 听到他叫她穆歌,心头又是一暖,她爽快答道:“没问题,施工完希望你会喜欢。我选择这些主材以及后期家具家电的时候,都会先拍照片发给你,咱们可以互相讨论,我会给出我的意见,你也说出你的想法。这样,你也算参与其中了呀,毕竟是自己将来要住的房子。” 许秋阳微怔,答道:“好,这些需要钱的话,我微信转给你。” “恩,再见。哦,对了,明天开工,预祝开工大吉~”穆歌微笑着,关上门离开。 进入演员这一行久了,什么都是别人安排好,而后再告知他。从未有人一开始同他商量,或是直接甩给他剧本让他自己挑。他从没有与别人一同讨论过,这个剧本适不适合自己,或是自己到底想不想演。活动也从来都只是通知,什么时候到什么地点,没有人问他,到底想不想去。 他努力走到现在的位置,才有了话语权。也无非是想让自己有话语权罢了。想到要与她一同讨论房子的装修问题,该买什么样的家具,就觉得心里似是被一种叫幸福的感觉渐渐填满。 又到了深夜,这一天即将结束,是最适合思考的时间。蘑菇因为穆歌半个月没理她,独自团成一个圆,在猫窝上生了半天闷气,此刻也“咕噜咕噜”地蹭过来,钻进穆歌的被子里。穆歌向旁边靠了靠给她留了位置,揽住她。脑海中的思绪却未停止。 白天,她竟然没在许秋阳面前控制住自己,哭了?平时她是个泪点很高笑点很低的人,她的眼泪全都贡献给催泪的电影电视剧了。今天真的是,很不可思议。也可能是感觉他问的紧了,本想好好解释没成想却触动了内心的伤疤。而许秋阳,也不让她感到害怕了。他安慰她的话语,似乎也驱散了内心的些许悲伤。